六月中旬的京城燥热难耐,蝉鸣如沸。
柳禹琛斜倚在湘妃竹榻上,素白中衣半敞着,额间搭着一方浸湿的帕子,案头冰鉴里的碎冰正簌簌冒着寒气。
自从西南一战,大胜返京,庆帝对其释放善意,他在翰林院处境一日好过一日。
“是时候接阿瑶回来了。”他喃喃自语。
指尖抚过案上崭新的薛涛笺,墨迹未干的“瑶卿如晤”四个字洇着水痕,不知是冰鉴沁出的水珠,还是指尖的汗意。
窗外石榴花开得正艳,火红的花瓣在风中摇曳,恍惚间竟与临安城初见时,苏瑶鬓边那朵胭脂色山茶重叠。
正怔忪间,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青石砖被踩得咚咚作响。
“大人!睿王府赵管事求见!”阿福的声音带着几分惊诧。
柳禹琛猛地坐直身子,竹榻发出吱呀一声。
他抓过外袍随意披上,腰间玉带扣歪歪斜斜地挂着,快步迎到厅中。
只见赵管事玄色锦袍浸透了汗水,胸前的金线云纹皱成一团,额发黏在苍白的脸上,连行礼都带着踉跄:“柳大人,临安......柳夫人她......”
空气骤然凝固。
柳禹琛感觉喉间发紧,像是被滚烫的铁钳死死攥住。
“说!”他的声音冷得能结出霜,手无意识地按上腰间,却摸了个空——这是在府中,他并未佩刀。
“柳夫人在临安郊外遇伏。”赵管事咽了咽唾沫,声音发颤,“王爷派去护送柳夫人的精锐拼劲全力,奈何对方早有预谋......”
他闭上眼,睫毛剧烈颤抖,“除了陆统领,其余人等无一人生还。”
嗡鸣声在柳禹琛耳边炸开,他后退半步,撞得身后博古架上的青瓷瓶叮当作响。
眼前浮现出苏瑶二人相识相知的一幕幕场景。
冷汗顺着脊背滑进衣摆,他死死咬住舌尖,血腥味在口中蔓延,才勉强维持住清醒。
“陆统领属下人马全折了?中了对方埋伏.....”他艰涩开口,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
“全折了!”见赵管事沉重点头,柳禹琛深吸一口气,喉结上下滚动。
万幸苏瑶无碍,这下欠睿王人情大了。
若没有睿王的人护送,此刻苏瑶怕是已经……
柳禹琛不敢想下去。
他突然挺直脊背,整个人如出鞘的剑般锐利。
郑重整理好歪斜的衣冠,对着睿王府的方向深深一拜:“请转告睿王,柳某记得王爷这份情谊,这条命,从今往后便是王爷的。
若有差遣,柳某定当万死不辞!”
赵管事离去后,柳禹琛站在烈日下,任由滚烫的阳光灼烧皮肤。
蝉鸣愈发刺耳,石榴花的红在眼前晕染成血。
一个名字在心中呼之欲出,柳禹琛双眼发红。
杀妻之仇不共戴天,落霞,且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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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如沸,将鎏金兽首衔环门钉晒得发烫,睿王府朱漆大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
赵管事的皂靴碾过青砖上蒸腾的暑气,额角豆大的汗珠顺着下颌滚落,浸湿了月白色中衣领口。
他垂首穿过九曲回廊,蟒纹绦带被热风掀起,腰间银错刀鞘与廊柱上的铜灯台相撞,发出清越声响。
寝殿内铜制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鎏金鹤形香炉吞吐着龙涎香雾。
谢子卓斜倚在嵌螺钿檀木榻上,月白色暗纹纱袍松松垮在肩头,露出内里月白中衣的云纹镶边。
他修长手指捏着枚羊脂玉扳指,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日光透过湘妃竹帘在他眼尾明明灭灭,倒映出眼底翻涌的暗芒。
“柳禹琛当真做出承诺?”谢子卓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惊喜。
他猛地坐直身子,纱袍下摆扫过青玉矮几,案上鎏金酒盏应声而倒,琥珀色酒液蜿蜒如血,在波斯进贡的织金毯上晕开。
赵管事忙单膝跪地:“回王爷,属下没有一句隐瞒。”
谢子卓陷入沉思:那些折损的暗卫,还有他亲手训练多年的精锐,此刻仿佛又化作满地鲜血,在眼前翻涌。
须臾过后,“值了。”谢子卓将令牌重重拍在案上,突然低笑出声。
笑声却带着几分狠戾,“那些人若泉下有知,也算死得其所。”
他抓起酒壶仰头灌下,酒水顺着下颌滴落在衣襟上,洇湿大片绣着金线的瑞兽纹样。
这时,暗卫悄无声息地从梁上落下,呈上一封用火漆封印的密信。
谢子卓撕开封口的瞬间,眉间骤然拢起阴云。
陆统领的字迹在羊皮纸上蜿蜒如蛇:“...箭矢尾羽缠有西域银丝,唯有落霞公主的亲卫惯用此料...太子东宫近日频繁与工部往来...”
“好个落霞!”谢子卓将密信揉成团狠狠掷向铜盆,盆中残茶瞬间被染成墨色,“堂堂公主,竟行此等下作之事!”
他猛地踹翻脚边的珐琅痰盂,碎瓷四溅,“还有那太子哥哥,惯会用这等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窗外忽起一阵热风,卷着枯叶撞得窗棂吱呀作响,树影在糊着云母片的窗纸上扭曲成狰狞模样。
谢子卓负手立在窗前,望着天边翻涌的火烧云,想起父皇看太子时那饱含期许的眼神。
又想起落霞公主那些不光彩的行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至高无上的位置...”他喃喃自语,眸光渐冷,“若真让他登上那位置,我大庆的声望何以维系?”
殿外蝉鸣更急,惊起檐下燕雀,扑棱棱的振翅声惊破暑日,恰似这暗流涌动的朝堂,即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