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的寂静被房车内隐约传来的交谈声打破。
那声音透过老旧车皮的缝隙,丝丝缕缕地钻进沫白的耳朵。
一个是田小玟那清脆、带着点促狭的嗓音,另一个......则显得急促慌乱,甚至带着点惊慌失措的颤音。
沫白的心头掠过一丝异样,这声音分明是听过的!就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人,轮廓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确切的模样。
那模糊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徒劳地碰撞,却拼凑不出一个清晰的名字。
未等他理清思绪,老破车的车门再次“哐当”一声被推开。
田小玟的身影率先出现,她半个身子探在门外,一只手正用力地向车内拽着什么,嘴里还在不满地催促。
“大呆头,你快点给我出来啊!”
话音未落,小玟似乎失去了耐心,双手一齐发力,猛地向外一拉!
只听车内一声短促的惊呼,一个身影猝不及防地被这股力量带了出来,脚下踉跄,根本来不及稳住重心,整个人便直直地向前扑倒——不偏不倚,正正压在了车门口的小玟身上!
“哎哟!”两人几乎是叠着罗汉,惊呼着滚落在房车旁柔软却带着草屑的草坪上。
沫白心头一紧,顾不得多想,连忙几步抢上前去。
从那个高度摔下来,即使下面是草地,对两个女孩子来说也够呛。
暮色渐浓,他俯下身,语气里带着几分关切。
“你们....没事吧?”
目光所及,只见一个扎着棕色单马尾的脑袋正有些狼狈地埋在小玟的肩窝处,整个身体还压在上面,让小玟一时动弹不得。
听到沫白的声音,那个棕发少女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抬起头,手忙脚乱地从小玟身上撑起,迅速翻身坐了起来。
就在她抬头的瞬间,那张带着慌乱和羞赧的脸庞,毫无遮掩地落入了沫白的视线。
夕阳的余晖在她脸上涂抹上一层薄薄的金粉,勾勒出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眉眼轮廓——尽管此刻那双眼睛里盛满了前所未有的窘迫。
“这不是.....那个田小班吗??” 沫白在内心说着,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
记忆里那个男孩形象,与眼前这个扎着马尾、脸颊绯红的少女身影,产生了剧烈的、令人眩晕的错位感。
空气仿佛凝固了,两人就这么隔着几步的距离,一个坐在地上,一个俯着身,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紧紧缠绕,呆呆地对视着。
时间在无声的惊愕中悄然流逝,只有林间归鸟偶尔的啼鸣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填补着这诡异的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汹涌的情绪终于冲破了最初的呆滞,小班的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爆红,一直蔓延到耳根。
她像是被这目光烫到了,猛地低下头,手忙脚乱地从草地上爬起,连身上的草屑都顾不上拍,转身就要往房车里逃。
“等下!” 沫白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挽留,想要问个明白。
然而小班的动作快得像只受惊的兔子,沫白的话音未落,她已经头也不回地冲回了老破车里,“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只留下门框还在微微震颤。
房车的窗帘被小心地掀开一条细缝,一双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睛——惊惶、羞怯,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正透过缝隙,偷偷地、快速地瞄着外面呆立的沫白,旋即又像受惊般缩了回去。
这反应.......实在太奇怪了。
沫白心中的困惑如同藤蔓般疯长,他只能将目光投向一旁刚刚站起来的田小玟。
小玟正拍打着沾在衣服和裤子上的草屑泥土,动作带着点没好气的意味。
沫白迟疑地开口,指向那扇紧闭的车门。
“呃....她现在是什么情况...”
小玟闻言,停下拍打的动作,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窗帘后那个若隐若现的偷窥身影,嘴角勾起一抹混合着无奈和调侃的笑意,耸了耸肩。
“估计是她那小小脑袋又秀逗了吧”
话音未落,车内立刻传来一声闷闷的、带着明显抗议的嘟囔。
“书呆....”
显然,车内的小班对小玟的评价相当不满。
两人隔着一层薄薄的车皮,无声地较着劲,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姐妹间特有的微妙对峙感。
就在这时,沫白的视线无意间扫过小玟的脚边。
一张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照片静静地躺在那里,显然是刚才混乱中掉落的。照片是背面朝上,只能看到一片空白。
好奇心再次占了上风。沫白下意识地弯下腰,伸出手。
“这是什么?”
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那张照片冰凉的纸背——
“嗖!”
一阵风掠过!眼前人影一晃,那只拿着照片的手瞬间变得空空如也!
沫白甚至没看清小班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从车内冲到他面前的!
她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仿佛一道棕色的闪电,带着一阵风扑到眼前,又瞬间将那张照片紧紧攥回了自己手里,死死地护在胸前。
“这是......这是我的!” 小班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急促而尖利,像是心爱之物即将被夺走的小兽。
她抬起头,眼眶已然泛红,晶莹的泪珠在长长的睫毛上打转,倔强地不肯落下。
那双平日里或许显得有些憨然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被侵犯般的委屈和急切。
她双臂紧紧环抱着那张照片,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堡垒,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你不准看!”
沫白完全愣住了。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更不懂得如何安抚一个情绪濒临崩溃、又明显对他怀有特殊戒备(或别的什么?)的少女。
看着小班那泫然欲泣的模样,他只觉得一阵手足无措,仿佛自己无意中犯下了弥天大错。
他慌忙摆动着双手,试图表达自己毫无恶意,嘴里笨拙地挤出道歉。
“抱歉抱歉!我不知道那是你的!”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真诚无害,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地保证。
“你放心,我绝对没看到照片的内容!”
为了增加可信度,情急之下,他猛地抬起右手,四根手指笔直地指向逐渐暗沉下来的天空,模仿着发誓的姿势,声音拔高了几分。
“我发四!(发誓)”
就在他“四”字落音的刹那——
一道惨白刺眼的闪电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阴沉的天幕!
紧随其后的,是沉闷滚动的雷声,如同巨兽在云端咆哮。
那骤然亮起的电光,瞬间照亮了三人错愕的脸庞,也照亮了小班眼中那尚未落下的、惊惶的泪珠。
空气仿佛凝固了。
沫白高举着四根手指,僵在原地。田小玟瞪大了眼睛,看看天空,又看看沫白那尴尬的姿势,表情古怪。
而小班,更是像被这道闪电吓懵了,连啜泣都忘记了,只是呆呆地抱着照片,望着那个在雷光映衬下显得有些滑稽又无比认真的少年。
一片死寂,只有雷声的余韵在森林上空隆隆滚动。
沫白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这该死的“应景”闪电.....他确实没看清照片的全部内容,但就在弯腰捡起、照片被夺走的那电光火石的一瞥里,他又确实捕捉到了一角——照片上似乎有一个人影,一个有着黑色头发的人影。
只是太快了,快得连那人的轮廓都没来得及在视网膜上清晰成像,更别提样貌了。
这誓言,终究是发得.....有点心虚了。
林间的寂静尚未从方才那道惊心动魄的闪电中完全平复,空气中还残留着些许臭氧的微涩气息。
沫白正被小班那泫然欲泣的模样和手中紧攥的神秘照片搅得心神不宁,后背却毫无预兆地传来一股沉稳而温厚的压力。
一个高大硬朗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矗立在他身后。
田马克回来了。
他单臂轻松地环抱着一大捆粗细不匀的柴火,像一座移动的小山,将那沉甸甸的收获稳稳当当地拢在臂弯里。
或许是方才那震耳欲聋的雷声太过霸道,将一切细微的声响都吞噬殆尽,又或许是他本身行走在森林里就如同归家的兽王般悄无声息,沫白竟全然没有捕捉到这位传奇祖父归来的足音。
“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小朋友是?” 田马克的声音带着天然的爽朗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如同林间穿过的风,不高不低,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沫白像被惊扰的鹿,猛地回过头!当看清身后那张饱经风霜却精神矍铄的脸庞近在咫尺时,心脏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
这可是活生生的“田马克”!无数次拯救地球于危难的传奇水电工!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位故事里的定海神针,一种混合着崇拜、局促和“次元壁破裂”的紧张感瞬间拦住了他。
他几乎是有些僵硬地转过身,面对着这位传奇老人,舌头像是打了结,声音也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个....我是...”
话才开了个头,就被一旁看不过眼的田小玟利落地截断了。
她显然觉得沫白这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有点“丢人现眼”,翻了个白眼,用一种“这家伙真麻烦”的干脆语气代为回答道。
“他是田小班的同学!” 声音清脆响亮,在微凉的暮色中传得很开。
“哦?” 田马克闻言,那双阅尽星河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他并未深究这“同学”关系的具体细节,只是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说法,仿佛森林里突然多出个少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他一边动作利落地将臂弯里的柴火轻轻卸下,靠在老破车那斑驳的车轮旁,顺手把那柄磨得锃亮的斧头也斜倚在柴堆上,一边带着点长辈特有的、略带嗔怪的温和笑意说道。
“这样啊,叫朋友来怎么也不跟爷爷说一声啊?”
他拍了拍手上沾着的树皮屑和泥土,语气里带着点遗憾,像是在抱怨孩子们不懂事,错过了什么好东西。
“早知道我就多抓几个小肉虫来做肉汤了”
“小...肉虫..??”几乎是异口同声!小玟和小班的声音同时响起,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悚和嫌弃。
两双漂亮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事情。
看到两个孙女这副如临大敌、闻所未闻的模样,田马克非但不以为意,反而像是被勾起了某种“野外生存导师”的兴致。
他嘿嘿一笑,那只布满老茧、骨节分明的大手随意地伸进他那件标志性的格子衬衫口袋,摸索了一下,然后像变魔术般,捏着一小团还在微微蠕动的东西伸到了众人眼前。
那是一条通体乳白、肉滚滚、没有明显骨骼结构的小虫子,在田马克粗糙的指腹间不安地扭动着,在渐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对啊,小肉虫” 田马克的语气轻松得如同在介绍自家菜园里刚摘的黄瓜,甚至还带着点科普的意味
“具有丰富的蛋白质,这在野外可是不可多得的美食啊”
话音未落,在沫白、小玟以及刚把照片收好的小班,那惊恐到近乎呆滞的目光注视下,田马克手腕一抖,指尖一弹——那条可怜的、尚在蠕动的小白虫,便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精准地落入了他那张开的口中!
一阵清晰而富有弹性的咀嚼声在林间响起。
田马克甚至还微微眯起了眼睛,脸上浮现出一种品尝珍馐般的、近乎享受的表情。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那小小的“美食”便被他咽了下去。
“咦惹!好恶!x3”三声充满极致嫌弃和生理性厌恶的惊呼几乎同时炸开!
小玟夸张地捂住了嘴,仿佛下一秒就要吐出来。
而沫白,则感觉自己的胃袋猛地抽搐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反胃感直冲喉咙。
他连忙别开脸,眉头紧锁,脸上的表情混杂着震惊、不适和一丝荒诞的敬佩。
尽管他脑中清晰地知道原因——田马克爷爷长年累月奔波在宇宙各个最荒僻、最危险的角落执行任务。
在那远离地球文明厨房的地方,生存才是第一要义。
那些形态各异、在常人看来匪夷所思的外星生物、矿物乃至……虫子,很可能就是维持生命的唯一能量来源。
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的经历,早已将这位老英雄的味蕾打磨得如同星际合金般百毒不侵。
这种“钢铁味蕾”,是传奇的勋章,也是生存的无奈。
然而,知道归知道,理解归理解。
当亲眼目睹那条活生生的、扭动着的白色肉虫被如此“轻描淡写”地咀嚼、吞咽下去.....那种视觉和想象力的双重冲击,带来的强烈生理不适感,还是如同冰冷的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沫白。
他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口腔里仿佛也弥漫开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荒野”的怪异腥气。
暮色四合,森林彻底陷入昏暗。老破车旁,传奇水电工一脸回味,其余三人却脸色发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