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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八年,豫省的枪炮声像浸了水的鼓,闷沉沉地往鲁南传。万全海踩着齐鲁大学门前被马车碾出深辙的土路往家走时,衣襟上还沾着图书馆里旧书页的霉味,鼻尖却先撞上了街口当铺飘来的铜锈气——那是满城人急着用银元换粮食的味道。

他家在城郊万全寨,夯土寨墙比他太爷爷万温然的胡子还要老,墙根下总坐着几个晒暖的老头,往常总爱扯着嗓子喊他“举人的孙儿”,今日却都垂着头抽旱烟,烟杆里的火星子明灭,倒比街面上的灯笼还亮些。万全海刚走到寨门,就见他爹万恭存穿着藏青马褂,正踮着脚往县城方向望,袖口磨出的毛边被风掀得直晃。

“回来了?”万恭存的声音比平时哑,伸手就去接儿子的藤箱,指腹触到箱角硬邦邦的书脊,眉头先皱了起来,“又带这些没用的回来?”

万全海没接话,跟着他爹往寨子里走。石板路缝里还嵌着去年晒粮的谷粒,被往来的鞋底碾成了灰。路过二妈龙小灵的院子时,听见里面传来“呼”的一声,是她练拳时带起的风声。二妈是太爷爷早年从镖局请回来的,据说年轻时能徒手掀翻马车,如今虽已四十出头,鬓角添了些白霜,可眼神还是亮得像刀,见了万全海,只抬手丢过来一个铁核桃:“试试?”

万全海伸手接住,只觉掌心一沉,铁核桃上刻的纹路硌得指头疼。他刚想开口,就被他爹拽着往正屋走,“先去见你太爷爷。”

正屋里烧着炭,空气里飘着老茶叶的苦味。太爷爷万温然坐在太师椅上,背比去年更驼了些,手里攥着个黄铜水烟袋,烟杆上的包浆亮得能照见人。看见万全海进来,他慢悠悠地抬起眼,目光扫过孙子身上的学生装,又落回手里的水烟袋上,“听说你在济南府,总跟些穿洋装的人混?”

“那是学校的教授,”万全海把藤箱放在地上,“我们讲西方的政治学,讲实业救国……”

“救国?”太爷爷突然咳嗽起来,咳得肩膀都在抖,万恭存赶紧上前替他捶背。老人才缓过劲,指着窗外,“你看寨外的地,去年还能收三石麦,今年豫省的兵过了界,把牛都抢了,佃户们都跑了一半。你救的国,在哪?”

万全海喉结动了动,刚想说北平有更多进步青年,门帘被掀了起来,他娘石淑贞端着一碗红枣粥走进来,粥碗在托盘上轻轻晃,“先吃饭,有话慢慢说。全海,你这趟回来,瘦了不少,济南府的饭,是不是不合胃口?”

她把粥碗放在万全海面前,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背,见他手凉,又转身去拿棉袄,“我给你缝了件新棉袄,用的是去年你二妈猎的狐狸皮,暖和。你留在寨里,冬天不冷,夏天我给你熬绿豆汤,比在北平遭罪强。”

万全海看着碗里的红枣,个个都去了核,是他娘的习惯。可他还是把粥碗往旁边推了推,“娘,我想去北平。那边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学生,我们想办报纸,想唤醒更多人……”

“唤醒人?”万恭存突然拍了桌子,茶碗里的水溅出来,湿了桌布,“你怎么不先唤醒唤醒你自己?你知道现在寨里有多难吗?豫省的军阀要收粮,鲁省的土匪要抢钱,我跟你爷爷天天去跟寨里的人商量怎么守寨,你倒好,想着去北平?你走了,要是兵来了,谁来护着你娘,护着你太爷爷?”

万全海咬了咬唇,“我不是要逃避,我是想做更有用的事。守着一个寨,能守住多少人?可要是我们能让更多人觉醒,就能改变这个乱世……”

“改变乱世?”爷爷万良典从里屋走出来,他比万恭存更显苍老,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进米粒,手里拿着一本账册,“你看看这个,这是咱们寨里的存粮,只够吃三个月了。去年你二妈杀了三头野猪,分给寨里的人,才熬过了冬天。你以为守寨容易?你太爷爷当年中了举人,没去做官,回来建寨,就是为了让咱们万家,让寨里的人能活下来。活都活不下去,还谈什么改变乱世?”

万全海看着爷爷手里的账册,纸页都泛黄了,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是爷爷一笔一笔记下来的。他知道家里不易,可他更忘不了在齐鲁大学图书馆里读到的那些书,忘不了教授说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刚想再争辩,就见二妈龙小灵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把短剑,剑身亮得刺眼。

“全海,我知道你有志向,”她的声音比男人们温和些,却更有力量,“我年轻时也想过闯天下,想去江南看看,可后来镖局被劫,我师傅死了,师兄弟也散了,我才知道,没本事保护自己,没本事保护身边的人,再大的志向,都是空谈。你跟我学功法,三个月,我保证你能徒手打倒三个兵痞。你留在寨里,跟你爹学管账,跟你爷爷学跟人打交道,等你有了本事,再去北平也不迟。”

“可北平那边……”

“北平那边,也缺有本事的人,”太爷爷突然开口,手里的水烟袋“咚”地磕了一下烟缸,“但你得先有本事。你以为北平就太平?我听人说,那边也在打仗,学生们上街游行,被警察抓,被兵打。你连自己都护不住,去了北平,不是送死吗?”

石淑贞见儿子不说话,眼圈红了,她拉着万全海的手,手背上的青筋很明显,“全海,娘不求你做大事,就求你平平安安的。你爹去年去县城买粮,被土匪劫了,多亏你二妈赶去,才把他救回来。你要是走了,娘天天睡不着觉,娘怕……”

她说着,声音哽咽起来,万全海看着娘的眼泪,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他想起小时候,娘总在他放学回来时,站在门口等他,手里拿着糖;想起太爷爷在他中了秀才时,摸着他的头,说他有出息;想起爷爷教他打算盘,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动,说这是万家的根;想起二妈教他打拳,第一次他被打倒,二妈说“站起来,要想不被欺负,就得比别人强”。

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得窗棂“吱呀”响,像是远处传来的枪炮声。万全海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握过书,握过笔,却没握过锄头,没拿过刀。他突然想起在济南府时,见过一个逃荒的老太太,抱着饿死的孙子,坐在路边哭,那哭声比任何书里的文字都让他难受。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沙哑,“我留在寨里。”

石淑贞立刻擦了眼泪,笑着去拿棉袄,“我这就给你穿上,试试合不合身。”

万恭存的脸色也缓和了些,把账册推到他面前,“明天开始,跟我学管账,寨里的事,你得慢慢懂。”

万良典点了点头,“你太爷爷说得对,先活下来,才能做别的。”

二妈龙小灵把短剑放在他手里,剑身冰凉,“明天早上卯时,在后院练拳,不许迟到。”

太爷爷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拿起水烟袋,“来,陪太爷爷抽袋烟,我跟你说说,当年建寨的事。”

万全海握着手里的短剑,又看了看桌上的账册,看了看身边的家人,突然觉得,或许守着这个寨,守着这些人,也不是一件没用的事。窗外的风声还在响,但他心里,却比刚才踏实了许多。他拿起水烟袋,递给太爷爷,“太爷爷,您说,我听着。”

炭盆里的火还在烧,映得屋里暖暖的,水烟袋的“咕噜”声,混着太爷爷的声音,在屋里慢慢散开,盖过了窗外的风声,也盖过了远处隐约的枪炮声。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万全寨里的这盏灯,亮得很安稳。

夜辞

炭盆里的火渐渐弱了,火星子在灰烬里明灭,像万全海心里压着的那点念头,压下去又冒上来。正屋里的笑声还没散,太爷爷攥着他的手说“好孙儿”,娘忙着给他铺新晒过的褥子,爹把账册搁在他床头,说“明早先教你盘存粮”,爷爷则在一旁念叨着要带他去见寨里的老管事。

万全海坐在床沿,脸上笑着应承,指尖却悄悄掐了掐掌心。他知道这笑容装得有多勉强,可看着家人眼里的光,他说不出半个“不”字。直到众人散去,屋门“吱呀”一声合上,那点强撑的暖意瞬间就被夜风吹散了。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帐顶的绣纹。那是娘去年亲手绣的缠枝莲,针脚细密,可此刻在他眼里,却像一道道捆住手脚的绳。北平的影子在脑子里挥之不去——教授说的“新思想”,同窗们凑在煤油灯下手抄的报纸,还有那封寄到学校、邀请他去北平《晨报》帮忙的信,信纸边角都被他摸得起了毛。

“守着寨能活下来,可活下来之后呢?”他翻了个身,听见窗外传来巡夜护卫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慌。去年豫省兵灾,他在济南府见过逃荒的人,个个面黄肌瘦,怀里揣着发霉的饼,走不动了就倒在路边,没人管。那时他就想,要是能多几个人站出来,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苦?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月亮爬得老高,银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像一层薄霜。万全海悄悄坐起身,摸索着穿上衣服,从藤箱最底层翻出那张叠得整齐的信纸。他没点灯,就着月光,用铅笔在纸上写起来。

“太爷爷、爷爷、爹、娘:孙儿(孩儿)不孝,不能留在寨中尽孝……”笔尖划过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怕吵醒家人,写得极轻,可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下来,落在纸上,晕开了字迹。他跟太爷爷说,读了那么多书,想出去看看能不能为乱世做点什么;跟爷爷说,账册他记在心里,等将来太平了,一定回来帮着打理家业;跟爹说,知道守寨不易,可他不想一辈子只守着一个寨;跟娘说,狐狸皮棉袄他会带在身上,会好好吃饭,不让她担心。

信写得不长,可每一个字都像有千斤重。他把信折好,放在爹白天给他的账册上,又把几件换洗衣物、几本书和仅有的几块银元塞进一个旧柳条包里。收拾好东西,他悄悄走到门口,侧耳听了听隔壁屋的动静,只有娘轻微的鼾声。

万全海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开门栓,踮着脚往寨门方向走。寨子里很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哗啦”声,还有偶尔从某个院子里传来的狗吠。他走得很快,心里又慌又急,怕被家人发现,可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自家的院子,灯已经灭了,只有屋檐下的灯笼还亮着,像一双眼睛,在夜里望着他。

快到寨门时,他看见两个护卫正靠在门柱上打盹,手里还握着刀。万全海定了定神,走上前,轻轻咳嗽了一声。

“谁啊?”一个护卫惊醒过来,看清是他,松了口气,“是全海少爷啊,这么晚了还出去?”

“我……我有点急事,要去县城一趟。”万全海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娘突然想起,之前托县城的王掌柜买的药,今天该到了,让我去取一下,怕明天一早去来不及。”

另一个护卫揉了揉眼睛,“这么晚了,县城那边不安全吧?要不明天再去?”

“不行,那药是给我太爷爷吃的,耽误不得。”万全海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银元,递了过去,“两位大哥辛苦了,这点钱,明天买点酒喝。你们放心,我快去快回,不会有事的。”

护卫们看他说得恳切,又得了银元,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那行,你路上小心点,早点回来。”说着,就去搬挡在寨门后的木杠。

木杠被搬开,发出“嘎吱”的声响,万全海心里一阵激动,刚要迈步出去,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冷不丁的,让他浑身一僵。

“全海,站住。”

万全海猛地回头,只见月光下,一个身影正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穿着一身劲装,手里还牵着一匹马。是二妈龙小灵!

他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柳条包差点掉在地上,“二妈……你怎么在这里?”

龙小灵走了过来,她的眼神很亮,在夜里像星星一样,能看透人的心思。“我知道你不会留在寨里的。”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责备,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从你下午答应留在寨里时,我就看出来了,你眼里的光,不是守着寨能留住的。”

万全海的脸一下子红了,愧疚地低下头,“二妈,我……我不是故意要骗你们的,我只是……”

“我明白。”龙小灵打断他的话,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递到他面前,“这个你拿着。”

万全海接过红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青铜令牌,上面刻着一些奇怪的纹路,还有一个“龙”字。“这是……”

“这是我以前在镖局时用的令牌,”龙小灵说,“路上要是遇到麻烦,亮出这个令牌,凡是道上的人,多少会给点面子。还有,这个口诀你要熟记。”她凑近他耳边,轻声念了一段口诀,是几句简短的话,朗朗上口,“遇到危险时,默念口诀,能让你心定下来,也能辨明方向。”

万全海握着青铜令牌,只觉得掌心暖暖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二妈,谢谢您……”

“谢什么,”龙小灵笑了笑,指了指身边的马,“这匹马是我去年从土匪手里抢来的,跑得又快又稳,我已经给它备好了鞍,你骑着它去北平,能快些。”

万全海看着那匹马,棕色的鬃毛在月光下泛着光,正温顺地甩着尾巴。他知道,二妈平时最宝贝这匹马,从不轻易让别人骑。“二妈,这匹马……”

“别废话了,”龙小灵拍了拍他的肩膀,“路上一定要小心,遇到兵痞或者土匪,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就用我教你的那几招拳脚。还有,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活着,知道吗?”

“嗯,我知道。”万全海用力点头,把青铜令牌贴身放好,又把柳条包挂在马背上,然后翻身上马。他坐在马背上,低头看着龙小灵,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走吧,再不走,天就亮了。”龙小灵往后退了一步,挥了挥手,“记得给家里捎信,让你娘放心。”

万全海咬了咬唇,用力一夹马腹,“驾!”马发出一声轻嘶,迈开步子,朝着寨门外跑去。他没有回头,可他知道,二妈一定还站在那里,看着他离开的方向。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夜的凉意,可万全海的心里却暖暖的。他摸了摸贴身的青铜令牌,又想起二妈的话,心里不再像刚才那样慌了。他知道,前路一定充满艰险,可他不再害怕,因为他知道,不管走多远,寨里总有家人在等着他,总有二妈为他准备的后路。

马跑得很快,寨门渐渐远了,万全海回头望了一眼,只能看见寨墙上的灯笼,像一点微弱的光,在夜里闪烁。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朝着北平的方向,策马而去。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也洒在他脚下的路上,仿佛为他照亮了前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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