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触到电报那刻,万全海只觉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来,“曾爷爷病危”五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眶发紧。曾爷爷总爱坐在老宅堂屋的竹椅上,把剥好的橘子瓣塞进他嘴里,说“海儿要念好书,爷爷等你出息”,那些温热的画面此刻全拧成一团,堵得他连呼吸都发颤。他攥着电报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指腹反复摩挲着“加急”两个字,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立刻回家,立刻见到曾爷爷。
但他不能乱。书桌上摊着下周的课表,夹着学生的作业批改记录,还有那张写着秘密接头时间的纸条,这些事像细密的网,暂时缠住了他归心似箭的脚。他深吸一口气,用冷水泼了把脸,镜子里的自己眼底泛红,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越是急,越不能出纰漏。
先处理教学的事。他翻出课表,在下周的《近代文学史》课程旁写下详细的备课笔记,又找出学生的作文本,把没改完的十几本摊开,红笔在手里几乎不停歇,评语里既有“此处比喻生动,可再深化细节”的鼓励,也有“论点需结合史料支撑”的建议,每一笔都写得认真,仿佛这样就能暂时压住心里的慌。改完最后一本,他把作业按学号排好,塞进帆布包,又给助教小林写了张便签:“下周课按笔记推进,作业发下去后收齐,有问题随时发电报。”便签末尾画了个简单的笑脸,他想让小林别看出自己的慌乱。
接着是学业。研究生的论文提纲刚写了一半,参考文献堆在桌角,他找出文件夹,在提纲里补充了几个关键论点的出处,又把需要借阅的书籍名称抄在纸上,托同宿舍的老周帮忙去图书馆续借。“我家里有事,得回去一阵,论文的事就麻烦你多盯着点。”他给老周留了张字条,还附上了自己整理的文献摘要,尽量把能提前做的都做好,免得耽误进度。
最要紧的是秘密组织的事。他攥着那张写着接头暗号的纸条,走到窗边确认四周没人,才从床底的木箱里翻出藏好的密信。按照约定,他需要提前和接头人“老陈”碰面,交代近期的联络方式。他在密信里写清自己暂时离城,后续情报由另一位同志接手,还画了简易的接头地点示意图,反复检查了几遍,确认没有遗漏,才把密信折成细条,塞进衣领内侧。又在常去的茶馆角落留了标记——一块压在茶碗下的半块铜钱,那是他和老陈约定的紧急联络信号,看到铜钱,老陈就会知道他有要事需面谈。
所有事安排妥当,已经是傍晚。他把课表、作业、论文资料分门别类收好,又从衣柜里翻出那件曾爷爷亲手缝的蓝布衫,叠得整整齐齐放进背包。锁门时,他回头看了眼书桌,台灯下的便签、叠好的作业、压在茶碗下的铜钱,每一样都透着他的匆忙与郑重。
火车站的人很多,他挤在人群里,手里紧紧攥着车票,电报上的字迹还在眼前晃。火车开动的瞬间,他望着窗外后退的树影,眼眶终于忍不住红了。他靠在车窗上,双手合十,在心里一遍遍地念:曾爷爷,等我,一定要等我。
火车汽笛在鲁省城站台上悠长地嘶吼,万全海刚跳下车厢,带着煤烟味的风就灌进衣领,把他连日的疲惫又吹得紧了几分。他攥着怀里还带着体温的电报,指尖在“病危”二字上又按了按,脚步没半分停顿,径直往城西北角的“万福记钱庄”赶。
鲁省城的石板路被车轮碾出深深浅浅的辙,路边小贩的吆喝、马车的铃铛声混在一起,可万全海什么也听不进去。他满脑子都是老宅堂屋的竹椅,曾爷爷万温然坐在上面,手背上的老年斑像晒干的桂圆皮,却总有力气把剥好的橘子瓣塞进他嘴里,说“阿海要走正路,爷爷等着看你成大事”。如今那双手怕是连橘子都握不住了,想到这,他的脚步又快了几分,鞋跟敲在石板上,发出急促的“嗒嗒”声,像在催着时光慢些走。
万记钱庄的黑漆大门虚掩着,门檐下挂着的“万”字铜牌被夕阳照得发亮。万全海刚推开门,掌柜万忠就迎了上来——这位跟着万家长辈几十年的老人,鬓角的白霜又厚了些,见他风尘仆仆,先是一愣,随即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心里便有了数。“少爷,您怎么回来了?”万忠的声音有些发颤,伸手要接他的背包,却被万全海躲开。
“忠伯,曾爷爷病危,我要立刻回万家寨。”万全海把电报递过去,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钱庄有快马吗?越烈越好,我等不及了。”
万忠展开电报,手指在“病危”上顿了顿,眼眶也红了。他抬头时,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少爷放心,后院备着两匹伊犁马,是上月刚从口外买来的,脚力好得很。只是……”他话锋一转,眉头皱了起来,“出了岱县就是雁翎关,那是刘黑七的地盘,最近他的人查得紧,专劫过往的商客,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
万全海心里一沉。刘黑七的名号,他在省城读书时就听过——这伙土匪盘踞在东南山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前些日子还听说他们劫了邻县的粮车,连老弱妇孺都没放过。可眼下曾爷爷危在旦夕,他哪里顾得上这些:“忠伯,时间不等人,就算有风险,我也得走。”
“我让金护卫跟您一起去。”万忠没等他反驳,就朝后院喊了一声,“金虎!”
话音刚落,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就从后院走了出来。金虎穿着短打,腰间别着一把鬼头刀,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看着有些吓人,却是万记钱庄最得力的护院,早年在镖局走镖,见过的风浪比万全海吃过的米还多。“掌柜的,您叫我?”金虎的声音像洪钟,震得人耳朵发疼。
“你护送少爷回万家寨,路上务必小心,尤其是雁翎关那一段。”万忠拍了拍金虎的肩膀,又从柜台里取出两锭银子和一把短铳,塞进万全海手里,“这银子应急,短铳你拿着,能防身。到了家,替我给老太爷磕个头。”
万全海接过银子和短铳,心里又暖又急。他对着万忠拱了拱手,没再多说,跟着金虎往后院走。后院的马厩里,两匹伊犁马正甩着尾巴,见人来,打了个响鼻。金虎牵过一匹棕红色的马,把缰绳递给他:“少爷,这匹叫‘赤风’,跑起来脚不沾地;我骑那匹‘黑雷’,跟紧我就行。”
万全海翻身上马,脚刚踩稳马镫,就看到马镫内侧刻着的“万福记”三个字——那是万家的字号,早年做绸缎生意时用的,后来开了钱庄,也没改。他心里咯噔一下,想把马镫遮一遮,可金虎已经拍马出了后院,他只能夹紧马腹,跟着冲了出去。
两匹马一前一后,在鲁省城的街道上疾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很快被暮色吞没。出了城,官道两旁的树木越来越密,风里也多了些山里的潮气。金虎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喊一句:“少爷,坐稳了,前面要过岔路了!”万全海应着,眼睛却盯着前方,只盼着能快点再快点。
夜里的风越来越冷,吹得人脸颊发疼。万全海裹紧了身上的蓝布衫——这是曾爷爷亲手缝的,针脚有些歪,却是他最宝贝的东西。他摸了摸衣领内侧,那封给秘密组织接头人的密信还在,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一路上,除了偶尔遇到晚归的农户,再没见其他人影,可越是平静,万全海心里越慌,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们。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到了岱县。县城的城门刚开,守城的士兵打着哈欠,见他们骑着快马,只是扫了一眼,就放行了。金虎在城里的面馆买了两碗面,两人囫囵吃了,又接着赶路。出了岱县境地,官道两旁的树木渐渐变成了陡峭的山壁,抬头只能看到一线天——雁翎关快到了。
“少爷,前面就是雁翎关,过了这关,再走二十多里就是万家寨了。”金虎勒住马,声音压低了些,“刘黑七的人常在这里设卡,咱们尽量快些冲过去,别跟他们纠缠。”
万全海点点头,握紧了缰绳。金虎喊了一声“驾”,黑雷率先冲了出去,赤风紧随其后。两匹马的蹄声在山谷里回荡,惊起了几只飞鸟。雁翎关的山道很窄,只能容两匹马并行,山壁上长满了青苔,偶尔有碎石滚下来,砸在马背上。
就在他们快冲出山口的时候,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炸响——那是土铳的声音,像闷雷一样,在山谷里来回震荡。金虎脸色一变:“不好,是他们的信号!少爷,快,再快点!”
万全海刚要夹紧马腹,就听到前面传来一阵喊杀声。他抬头一看,只见关底的官道上,一队人马横七竖八地站着,手里拿着刀枪,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正盯着他们冷笑。
“想跑?没那么容易!”那汉子大喊一声,挥手示意手下围上来。
金虎立刻勒住马,调转马头:“少爷,往回走,从另一条岔路绕!”万全海跟着调转方向,两匹马刚转过一个山弯,就看到后面也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个独眼龙,手里拿着一把长枪,堵住了回路。
“哈哈哈哈,万家小子,乖乖下马受绑吧!”独眼龙大笑起来,眼睛盯着万全海的马镫,“别以为我们认不出‘万福记’的字号,万家人的钱,我们可是惦记好久了!”
万全海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看了看前面的横肉汉子,又看了看后面的独眼龙,知道自己被包围了。金虎翻身下马,把鬼头刀拔了出来,刀刃在晨光下闪着寒光:“少爷,你骑着赤风冲,我来挡住他们!”
“不行,要走一起走!”万全海也想下马,却被金虎按住了肩膀。
“少爷,你不能死!老太爷还等着见你呢!”金虎的声音带着决绝,“我在镖局时,就受过万老爷的恩,今天就算是死,也要护你出去!”他说着,朝后面的土匪冲了过去,鬼头刀挥起,劈倒了第一个冲上来的土匪。
独眼龙见状,怒吼一声:“给我上!谁杀了那护院,赏十两银子!”土匪们像饿狼一样扑了上来,金虎虽然武艺高强,可架不住对方人多,很快就被围在了中间。他的胳膊被砍了一刀,鲜血顺着衣袖流下来,染红了刀柄,可他还是咬着牙,没后退一步。
万全海看着眼前的景象,眼眶通红。他知道金虎是想为他争取时间,可他怎么能丢下金虎不管?他摸了摸怀里的短铳,又看了看前面的横肉汉子——那汉子正盯着他,嘴角挂着残忍的笑。
“万家小子,别挣扎了,你今天跑不了了!”横肉汉子说着,朝手下使了个眼色,两个土匪就朝万全海冲了过来。
万全海握紧短铳,对准冲在最前面的土匪,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那土匪应声倒地,后面的土匪愣了一下,脚步慢了几分。横肉汉子没想到他手里有铳,脸色变了变,随即又冷笑起来:“就这么一把铳,能打几发?给我上!”
更多的土匪冲了上来,万全海又开了一枪,再想装弹药,却已经来不及了。一个土匪举着刀朝他砍来,万全海侧身躲开,却被另一个土匪一脚踹在马肚子上。赤风受了惊,扬起前蹄,把万全海甩了下来。
万全海摔在地上,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他龇牙咧嘴。他刚想爬起来,就被两个土匪按住了肩膀。横肉汉子走了过来,蹲在他面前,用匕首挑起他的衣领,看到了里面露出的密信一角。
“哦?还有秘密?”横肉汉子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抢密信。万全海死死按住衣领,不肯松手。横肉汉子恼羞成怒,用匕首在他的胳膊上划了一刀,鲜血立刻流了出来。
“少爷!”金虎看到万全海被抓,红了眼,不顾一切地朝这边冲来,却被独眼龙从后面捅了一刀,长枪穿透了他的胸膛。金虎闷哼一声,回头看了万全海一眼,嘴角溢出鲜血,缓缓倒了下去。
“金虎!”万全海大喊一声,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他看着金虎的尸体,又看了看眼前的土匪,心里只剩下绝望。他知道,自己今天怕是真的要栽在这里了。
横肉汉子夺过密信,打开看了看,上面的字迹很潦草,他也看不懂,只是觉得这东西可能很值钱。他把密信揣进怀里,又看了看万全海,笑着说:“万家小子,你放心,我们不会立刻杀你,我们会把你绑回山寨,让你家里人拿银子来赎你——万福记钱庄那么有钱,怎么也得拿个几万两银子吧?这是我们大当家的梦寐以求的事。”
万全海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他知道,刘黑七的人向来言而无信,就算家里拿了银子,他们也未必会放了他。可他现在被绑着,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土匪把他往山寨里拖。
走的时候,万全海回头看了一眼金虎的尸体,心里默念:金护卫,对不起,是我害了你。等我到了地下,再给你赔罪。他又摸了摸怀里的蓝布衫,那是曾爷爷的念想,如今怕是再也见不到曾爷爷了。
山谷里,土匪的脚步声、吆喝声渐渐远去,只剩下金虎的尸体躺在那里,被夜露打湿,显得格外凄凉。雁翎关的风还在吹,像是在为这逝去的生命哀悼,又像是在预示着,万全海接下来的路,会更加艰难。
就要黎明的时候,一道金光扫过金虎身体,他慢慢的睁开眼,胸前的伤口肉眼可见的愈合起来。
“唉,这个海儿啊,匆匆忙忙的,金钗都忘了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