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六十九章 :雪夜围炉话当年
一、初雪落檐
冬至前夜的雪来得猝不及防。凌羽刚把祠堂的木门闩好,就听见檐角传来簌簌声,推窗一看,漫天飞雪已把青瓦染成了白毡。
“今年的雪比往年来得早。”苏瑶捧着铜炉走进来,炭火星子在炉底明明灭灭。她把炉放在供桌旁,伸手摸了摸断刀的鞘,“刀刃该上油了,雪水渗进去要生锈的。”
凌羽从墙角翻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块麂皮和一小罐桐油。他想起二十年前在漠北,白若雪总爱用马油擦她的长鞭,说那样鞭子能在雪地里甩出响。“若雪今早捎信说,马场的棚子被雪压塌了半间,”他往麂皮上倒了点油,“她要带着念北来避雪。”
苏瑶正往灶膛添柴,闻言笑了:“那丫头准是惦记着我腌的腊肉。”灶上的砂锅咕嘟作响,里面炖着当归羊肉,药香混着肉香漫出来,勾得人胃里发空。
门环忽然“哐当”响了两声,伴随着念北的欢呼:“太爷爷!我们来啦!”凌羽拉开门,雪沫子顺着门缝灌进来,白若雪抱着孩子站在雪地里,身上落满了雪,像披了件白狐裘。
“凌叔快让让,”她侧身挤进门,靴底在青砖上踩出两行湿印,“再晚一步,念北的虎头帽都要结冰了。”念北从她怀里挣下来,扑到凌羽腿边,小手在他衣襟上蹭雪,帽檐上的绒球沾着冰晶。
柳依随后进门,药篓上的雪化成水,在地上积成个小水洼。她解下头上的蓝布巾,露出被冻得通红的鼻尖:“山下的张婆婆咳得厉害,我给她送了些川贝,顺便捎了坛新酿的米酒。”
凌羽接过药篓,发现里面藏着个油纸包,打开是几块芝麻酥——那是柳依在洛阳学的手艺,说老年人牙口不好,吃这个正好。“你呀,”他往灶膛添了块炭,“总想着给别人带东西。”
白若雪已经把念北的湿袜子脱了,正往孩子脚边塞暖炉。“苏瑶姐的羊肉炖好了没?”她吸着鼻子问,“我闻着香味都快把舌头吞下去了。”苏瑶笑着掀开砂锅盖,热气裹挟着香气喷涌而出,在窗玻璃上凝成白雾。
念北趴在窗边,用手指在雾上画小人。“太爷爷,雪地里有脚印!”他忽然回头喊,“像大老虎的爪子!”凌羽走过去,看见院墙外的雪地上果然有串兽迹,足有巴掌大,趾尖带着弯钩——是山里的野猪下山了。
“别怕,”他摸了摸孩子的头,“祠堂的门结实,野猪撞不开。”柳依却从药篓里抽出银刀,往门后藏了藏:“还是当心些,去年王猎户家的鸡就被野猪叼走了。”
白若雪往炉膛里添了根松木,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众人脸上发红。“说起王猎户,”她忽然道,“当年在黑风寨,咱们是不是也遇见过野猪?”
凌羽的手顿了顿,麂皮上的桐油滴在断刀上,晕开一小片油光。“你说的是那年冬天,”他望着跳动的火光,“咱们被围困在山坳里,三天没吃东西,赵猛非要去打野猪,结果摔断了腿。”
苏瑶往每个人碗里盛羊肉,汤面上浮着层油花,映着灯光闪闪发亮。“后来还是柳依想出办法,”她把碗递给柳依,“用草药拌着雪团引野猪进陷阱,那肉烤着吃,香得能让人咬掉舌头。”
柳依喝了口汤,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心里。“我那时哪懂什么陷阱,”她笑了,“是凌叔偷偷在雪地里埋了匕首,野猪踩上去才被扎伤的。”
念北啃着羊肉,小嘴里嘟囔着:“我也要吃烤野猪!”白若雪刮了下他的鼻子:“现在哪用得着打野猪,苏姨的腊肉比什么都香。”
雪越下越大,檐角的冰棱结得有手指长。祠堂里的炉火噼啪作响,铜炉上的米酒冒着热气,四个人围着石桌,听着窗外的风雪声,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在帐篷里围炉取暖的夜晚。
二、旧信藏暖
酒过三巡,白若雪忽然从包袱里翻出个木匣子。匣子上了锁,铜锁被摩挲得发亮。“猜猜这里面是什么?”她晃了晃匣子,里面传出纸张翻动的窸窣声。
柳依放下酒碗,指尖在锁扣上敲了敲:“是当年的军报?”苏瑶却笑了:“我认得这匣子,是你偷藏情书的那个。”白若雪的脸“腾”地红了,嗔怪地瞪了苏瑶一眼。
凌羽接过匣子,发现锁孔里还插着把小铜匙——是当年他给白若雪的,说女孩子家总要有些自己的小秘密。他拧开锁,里面果然不是军报,而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最上面那张已经泛黄,边角卷了毛。
“这是……”他展开信纸,字迹娟秀,是柳依的手笔。“是你十七岁那年写的,”他看向柳依,“说想跟着医疗队去前线,怕爹娘不同意,让我帮忙说情。”
柳依的脸也红了,伸手想去抢,却被白若雪按住。“让凌叔念念!”她起哄道,“我还没见过柳依姐写情书呢!”柳依急得去捂她的嘴,两人笑作一团,炭火在炉子里“噼啪”作响。
苏瑶从匣子里抽出另一封信,信纸是用糙纸做的,上面的字迹刚劲有力,是王诚的手笔。“这是他写给你的,”她递给凌羽,“说打完这仗就求媒人去你家提亲,还说要盖三间瓦房,给你种一院子的牡丹。”
凌羽展开信纸,墨迹在岁月里晕成了淡蓝,可“苏瑶亲启”四个字依旧清晰。他忽然想起那个总爱脸红的文书,送这封信时,手都在发抖,说要是被拒绝了,就请凌羽帮忙说句好话。
“后来呢?”念北啃完最后一块羊肉,眨着眼睛问,“王爷爷娶到苏奶奶了吗?”
祠堂里的笑声忽然停了,炉火的光在众人脸上明明灭灭。苏瑶把信纸叠好,轻轻放回匣子里:“王爷爷去了很远的地方,他说那里的牡丹开得很好。”
念北似懂非懂地点头,从怀里掏出块麦芽糖,递到凌羽嘴边:“太爷爷吃糖,甜的。”凌羽咬了口糖,甜味在舌尖化开,却压不住心里的涩。
白若雪忽然站起来,往灶膛里添了块大炭:“说点开心的!”她从匣子里翻出张画,上面画着四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一个拿刀,一个端药碗,一个骑在马上挥鞭子,还有一个在灶台前做饭。“这是念北他爹小时候画的,”她指着画,“说长大要像凌叔一样当英雄。”
柳依凑过去看,忽然指着拿刀的小人笑了:“这刀画得像根烧火棍!”凌羽也笑了,想起当年白若雪的儿子刚会走路,就拿着根木棍追着鸡跑,喊着“杀敌人”。
雪不知何时小了些,檐角的冰棱在灯光下泛着光。苏瑶把剩下的羊肉汤倒进锅里,加了些粉条和白菜。“再煮一锅,”她望着窗外的雪,“当年在漠北,咱们也是这样,一锅汤轮着喝,谁也不嫌弃谁。”
凌羽往每个人碗里添汤,忽然发现念北趴在桌上睡着了,小手还攥着块没吃完的芝麻酥。“这孩子,”他把孩子抱到偏殿的床榻上,盖好被子,“跟他爹一样,吃着吃着就睡。”
回到堂屋时,白若雪正和柳依翻看匣子里的信。有凌羽写的战报草稿,有苏瑶绣帕的图样,还有赵猛用炭笔写的打油诗,字里行间都是少年意气。
“你看这句,”柳依指着诗,“‘待到天下无贼日,共饮江南青梅酒’,赵大哥还真说中了。”
凌羽望着窗外的雪,江南的雪总是温柔的,不像漠北的雪,能冻裂石头。他忽然明白,那些藏在匣子里的信笺,那些记在名录上的名字,从来不是为了让人伤心,而是为了提醒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带着他们的份,一起看这太平岁月。
三、夜话江湖
后半夜的雪又大了起来,祠堂的木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白若雪往炉子里添了最后一块炭,火苗已经小了下去,只余下通红的炭火。
“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她端起米酒碗,酒液在碗里晃出细碎的光,“凌叔那时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满身是血,吓得我躲在柳依姐身后。”
柳依笑了,往碗里倒了些热水:“你那时手里还攥着根鞭子,说要抽凌叔这个‘坏人’。”凌羽也笑了,想起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眼睛亮得像星星,胆子却比兔子还小。
苏瑶往炭火里埋了几个红薯,火苗舔着红薯皮,发出“滋滋”的声响。“我和凌羽第一次见面,是在长安的药铺,”她望着跳动的炭火,“他买金疮药,却忘了带钱,急得脸都红了。”
“可不是嘛,”凌羽接过话头,“后来还是苏瑶替我付了钱,说‘英雄救美哪能没药治伤’,气得我差点拔剑劈了药铺的柜台。”众人都笑了,笑声撞在梁上,惊起几只栖息的麻雀。
柳依忽然从药篓里翻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些晒干的金银花。“这是当年在黑风寨采的,”她把花放在炭火边烤,“那时苏瑶姐总咳嗽,我就天天给她泡水喝。”
白若雪凑过去闻了闻,花香混着炭火的味道,竟有种说不出的安心。“当年凌叔总说,江湖就是打打杀杀,”她望着供桌上的断刀,“可现在看来,江湖就是咱们围坐在炉边,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凌羽拿起断刀,刀身在炭火的映照下泛着暖光。“以前总以为,江湖是马踏联营,是剑指苍穹,”他摩挲着断口,“后来才明白,江湖是风雪夜有人留你喝碗热汤,是走投无路时有人递你块干粮,是老了有人陪你说说话。”
苏瑶把烤好的红薯扒开,热气腾腾的,甜香弥漫了整个祠堂。“快吃吧,”她把红薯递给每个人,“凉了就不好吃了。”
念北不知何时醒了,揉着眼睛从偏殿走出来。“娘,我要吃红薯!”他扑到白若雪怀里,小鼻子嗅了嗅,“好香!”白若雪把红薯掰了一半给他,烫得孩子直吹气,却舍不得放下。
雪渐渐停了,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祠堂的瓦檐上,亮得像铺了层银。凌羽望着窗外的月光,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个雪夜,他也是这样和兄弟们围坐在帐篷里,烤着红薯,说着要打到天下太平。
那时的他,绝不会想到,三十年后的自己,会在江南的祠堂里,和三个鬓角染霜的故人,看着一个不懂江湖的孩子,吃得满嘴是红薯渣。
可这样的日子,真好。
白若雪忽然指着供桌上的名录:“明天天晴了,咱们去给兄弟们上炷香吧。”柳依点点头:“我再熬些御寒的药,给附近的老人送去。”苏瑶笑着说:“我把腊肉蒸了,给张屠户家送些。”
凌羽望着她们,忽然觉得这祠堂里的烟火气,比当年的烽火更让人安心。他举起米酒碗,对着月光遥遥一敬。
敬那些逝去的岁月,敬眼前的人,敬这平凡而温暖的江湖。
炭火渐渐熄了,只余下些温热的灰烬。念北又睡着了,嘴角还沾着红薯屑。白若雪把他抱回偏殿,柳依收拾着碗筷,苏瑶往炉子里添了些新炭,好让夜里不至于太冷。
凌羽拿起断刀,用麂皮最后擦了一遍,轻轻放回供桌。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刀身上,照在名录上,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温柔得像一场梦。
而这场梦,是他们用一辈子的江湖,换来的。
四、晨阳融雪
天刚蒙蒙亮,念北就吵着要堆雪人。白若雪拗不过他,只好裹着棉袄陪他在院里折腾。凌羽和苏瑶打扫着祠堂,柳依则在厨房熬药,药香混着早饭的香气,在清晨的空气里弥漫。
“凌叔,你看我堆的雪人!”念北举着根树枝跑进来,鼻尖冻得通红,“像不像太爷爷当年的样子?”凌羽走出去,看见院里的雪人插着根短矛(白若雪从柴房找的旧木棍),头上扣着顶破草帽,还真有几分当年他在漠北的模样。
“像,”他摸了摸孩子的头,“就是比太爷爷好看。”念北咯咯地笑,又跑去给雪人“戴”上自己的虎头帽。
苏瑶把蒸好的腊肉装在盘子里,递给柳依:“你去送药时,顺便把这个给张婆婆带去。”柳依接过盘子:“我知道了,回来咱们就去上坟。”
白若雪堆完雪人,拍了拍手上的雪:“凌叔,我去牵马,咱们早点去早点回,听说今天镇上有集市,带念北去买糖人。”
众人收拾妥当,牵着马往山后的坟地走。雪后的山路有些滑,凌羽拄着根拐杖,苏瑶扶着他的胳膊,白若雪抱着念北走在前面,柳依背着药篓跟在后面。
坟地里的雪还没化,墓碑上积着层白,像盖了层薄被。凌羽走到赵猛的坟前,墓碑上没有名字,只有他当年刻的一个“猛”字。他蹲下身,用手拂去碑上的雪:“兄弟,我们来看你了。”
苏瑶把带来的米酒倒在坟前,酒香混着雪水渗进土里。“今年的青梅酒酿得好,”她轻声道,“等开春了给你捎些来。”柳依往坟前摆了些糕点,都是赵猛当年爱吃的。
白若雪抱着念北,指着远处的山:“赵爷爷,你看,那边的马场里有好多马,比你当年骑的那匹还壮。”念北也跟着喊:“赵爷爷,我会骑马了,下次骑给你看!”
凌羽走到王诚的坟前,墓碑上刻着“王诚之墓”四个字,是他亲手写的。他把带来的牡丹种子撒在坟前:“当年说要给你种牡丹,现在才兑现,别嫌晚。”
雪在阳光下开始融化,滴在墓碑上,发出“滴答”的声响。凌羽望着眼前的一座座坟茔,忽然觉得他们从未离开,就像这雪,落在地上,化作水,滋润着土地,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
往回走时,念北在白若雪怀里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个没吃完的糖人(是路过集市时买的)。阳光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柳依忽然指着远处的田野:“快看,有人在耕地了。”
众人望去,只见几个农人牵着牛,在雪刚化的田里犁地,吆喝声在空旷的田野里传得很远。凌羽望着那片土地,忽然想起当年在这里打仗时,他曾对兄弟们说:“等天下太平了,我就来这里种庄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如今,他真的做到了。
回到祠堂时,已是晌午。苏瑶去厨房做饭,白若雪把念北放在床上,柳依则开始整理药篓。凌羽坐在门槛上,望着院里的雪人,阳光照在它身上,正一点点融化,露出里面的木棍和草帽。
就像江湖。
那些刀光剑影,那些热血传奇,总会像雪人一样慢慢融化,可融化后留下的,是更实在的东西——是耕牛的蹄印,是孩子的笑声,是灶台上的烟火,是身边人的陪伴。
“吃饭了!”苏瑶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笑意。凌羽站起身,往堂屋走。白若雪和柳依已经坐在桌旁,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念北醒了,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