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七十章: 春溪浣纱忆旧梦
一、溪畔新绿
惊蛰刚过,祠堂后的溪水就涨了起来。凌羽蹲在青石板上搓洗衣物,溪水漫过手背,带着融雪后的微凉。对岸的柳枝抽出新绿,垂在水面上,被游鱼啄得轻轻摇晃。
“慢点搓,”苏瑶端着木盆从石阶上下来,里面叠着念北的虎头袄,“你那手经不起冷水泡。”她把木盆放在石板旁,蹲下身接过凌羽手里的粗布衫,指尖在他虎口的老茧上轻轻摩挲。
凌羽望着她鬓角的银丝,被阳光照得像镀了层金。“想起当年在漠北,”他往石上捶打衣衫,“你也是这样帮我洗衣服,雪水冰得手通红,却总说不冷。”
苏瑶笑了,水花溅在她眼角的细纹里。“那时哪顾得上冷,”她拧干衣衫往竹架上晾,“就怕你第二天穿不上干净衣裳,被弟兄们笑话。”
溪对岸传来马蹄声,白若雪骑着匹白马踏过木桥,马背上的竹篓晃出几声脆响。“凌叔,苏瑶姐!”她勒住马时,发间的红绳飘了飘,“柳依姐说溪上游采到了新茶,让你们去尝尝鲜!”
竹篓里果然装着些嫩绿的茶叶,还沾着露水。凌羽认得,这是当年柳依在长安药庐后园种的品种,说是喝了能明目。“那丫头还是这么懂我,”他望着竹篓,“知道我最近眼睛发花。”
白若雪翻身下马,往溪边蹲时,靴底带起的泥点溅在水面上。“念北在马场跟着马夫学套马呢,”她掬起溪水洗脸,“摔了两跤也不哭,说太爷爷当年摔得比他还惨。”
凌羽想起白若雪小时候,也总爱跟着马夫学骑马,摔得膝盖青一块紫一块,却梗着脖子说“这点疼算什么”。“随你,”他弹了弹她的额头,“当年你摔断胳膊,还不是哭着要吃蜜饯。”
苏瑶把晾好的衣衫收进竹篮,忽然指着上游:“柳依来了。”只见柳依背着药篓沿溪走来,蓝布裙裾扫过溪边的青草,手里攥着束迎春花,黄灿灿的像把小太阳。
“刚给山下的李奶奶送完药,”她把花插进竹篓的缝隙里,“看见溪边的艾草长出来了,采了些回来,给凌叔做个护膝。”
凌羽望着她药篓里的艾草,叶片上的绒毛沾着水珠。当年在黑风寨养伤,柳依就是用这艾草给他热敷,说能驱寒。“又让你费心,”他接过药篓,“回头我让苏瑶蒸些青团,给你捎回洛阳。”
柳依笑了,往溪水里丢了颗小石子:“还是苏瑶姐做的好吃,去年带回去的,被药铺的徒弟们抢着吃。”
溪水潺潺地流,把晾在竹架上的衣衫吹得轻轻晃。苏瑶捡了块扁平的石子,往水面一抛,激起三圈涟漪。“当年在长安护城河,”她望着涟漪散开,“王诚说谁能把石子抛过三圈,就请谁吃胡饼。”
白若雪也捡起石子,却只激起两圈就沉了。“他就是想骗苏瑶姐多说几句话,”她撇撇嘴,“我亲眼看见他提前在河边练了半个月。”
柳依把迎春花分了分,给每人发了枝。“王大哥当年总躲在药庐外看苏瑶姐绣花,”她把花别在发间,“被我撞见了,还说在看药材长势。”
凌羽望着手里的迎春花,忽然觉得这溪水像条时光的带子,一头系着当年的长安,一头拴着如今的江南。那些藏在岁月里的细碎事,就像溪底的鹅卵石,被水流磨得温润,却总在某个瞬间,硌得人心头发暖。
二、旧盟新约
晌午的阳光晒得人发困,四人坐在溪畔的老槐树下。苏瑶铺了块粗布在石上,摆着刚蒸好的青团,豆沙馅的甜香混着艾草的清苦,在风里飘得很远。
“尝尝这个,”她递给柳依一个团团,“放了些蜂蜜,没那么苦。”柳依咬了口,豆沙顺着嘴角流下来,慌忙用帕子去擦——那帕子是苏瑶去年给她绣的,上面的兰草纹针脚细密。
白若雪抓起两个青团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当年在漠北过年,咱们就吃这个,还是凌叔偷了敌营的面粉做的。”
凌羽接过苏瑶递来的茶水,茶香冲淡了青团的甜。“那哪叫偷,”他望着溪水,“是缴获的战利品。”众人都笑了,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柳依忽然从药篓里翻出个布包,打开是块褪色的红绸,上面绣着四个歪歪扭扭的字:“生死与共”。“还记得这个吗?”她把红绸铺在石上,“当年咱们在黑风寨结义,用赵大哥的血染红的。”
红绸的边角已经磨破,字迹被岁月浸得发暗,却仍能看出当年的决绝。凌羽的指尖抚过“死”字,那里的针脚格外深——是赵猛绣的,他说这个字得扎扎实实地刻在心里。
“那天雪下得比去年冬至还大,”苏瑶的声音轻了些,“咱们围着篝火,把红绸烧了个角,说谁要是先死了,活着的人就替他看遍这天下。”
白若雪拿起红绸,对着阳光照了照,能看见细密的针脚里藏着的暗红。“赵大哥说他要活到八十岁,”她的声音有些哑,“说要看着咱们的孩子长大,再给他们讲黑风寨的故事。”
溪水在脚下哗哗地流,像是在应和着她的话。凌羽想起赵猛总爱拍着胸脯说“我这条命硬得很”,可最后还是没能熬过那场守城战。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陶罐,里面装着些种子。
“这是去年在王诚坟前收的牡丹籽,”他把陶罐递给苏瑶,“今年春天种下去,秋天就能开花了。”
苏瑶接过陶罐,指尖触到冰凉的陶壁,忽然想起王诚当年说的“要种一院子牡丹,比长安城里的还要艳”。她把陶罐揣进怀里,像是捧着个滚烫的秘密。
柳依从药篓里拿出个锦囊,里面装着些晒干的金银花。“这是从赵大哥坟前采的,”她把锦囊分给每人一个,“去年花开得特别好,像他笑起来的样子。”
白若雪把锦囊系在马鞭上,忽然站起来:“咱们去马场看看吧!”她指着对岸的丘陵,“去年种的苜蓿长出来了,绿油油的像块毯子。”
凌羽望着远处的马场,那里曾是片古战场,如今却跑着膘肥体健的马驹。“好啊,”他扶着苏瑶起身,“让念北骑骑那匹小白马,那是他爹当年最喜欢的马。”
四人沿着溪边往马场走,柳枝在头顶拂过,迎春花的香气缠着衣角。苏瑶忽然停下脚步,望着溪水里的倒影——四个鬓角染霜的人,影子却像当年的少年模样。
“当年结义时,”她轻声道,“咱们说要一起看遍山河,现在看来,做到了。”
凌羽望着她的倒影,忽然觉得那些逝去的人从未离开。他们就藏在这溪水里,藏在这青团的香气里,藏在这随风飘动的红绸里,藏在每个平凡而温暖的日子里。
溪水潺潺地流,载着阳光,载着花香,载着那些未说尽的话,往远方去了。而他们的脚步,还在这人间的江湖里,慢慢走着,带着那些旧盟,赴着那些新约。
三、马场童趣
马场的木栅栏刚刷过桐油,在阳光下泛着亮。念北正拽着匹小白马的缰绳,被马驹拉得东倒西歪,却笑得满脸通红。“太爷爷!”他看见凌羽等人,撒开缰绳就扑过来,“这马比我还淘气!”
凌羽弯腰抱起他,小家伙的靴子上沾着苜蓿草。“这是‘踏雪’的孙子,”他指着小白马,“跟它爷爷一样,脾气倔得很。”
白若雪从马厩里牵出匹黑马,马鞍上铺着红绒垫。“这是给凌叔备的,”她拍着马颈,“慢点骑,别逞强。”凌羽接过缰绳,黑马温顺地蹭了蹭他的手背,像在认故人。
苏瑶和柳依坐在场边的石凳上,看着念北追着马驹跑。“那孩子的笑声,”柳依望着远处,“像极了当年的赵大哥,老远就能听见。”
苏瑶往石桌上摆了盘杏仁,是从洛阳捎来的。“当年赵大哥总爱偷藏杏仁,”她笑着说,“被发现了就说‘给苏瑶妹子补脑子’,气得我拿绣花针扎他。”
场中央,凌羽正牵着小白马教念北骑马。小家伙踩着马镫往上爬,好几次差点摔下来,却咬着牙不肯撒手。“像个小英雄,”白若雪走过来坐下,“比他爹强,当年摔了一次就哭着要回家。”
柳依忽然指着远处的山坡:“那里的蒲公英开了。”只见漫山遍野的蒲公英,白花花的像片雪。念北看见了,立刻从马背上滑下来,跑去摘蒲公英,把绒毛吹得漫天飞。
“太爷爷快看!”他举着蒲公英跑来,绒毛沾了满脸,“像小伞!”凌羽帮他擦掉脸上的绒毛,忽然想起白若雪小时候,也总爱追着蒲公英跑,说要让种子飞到漠北,告诉那里的人“我们打胜仗了”。
日头偏西时,马夫端来刚挤的牛奶,盛在粗瓷碗里,还冒着热气。念北捧着碗喝得满嘴是奶,说要像小白马一样长得高高壮壮。
“当年在漠北,”凌羽喝着牛奶,“咱们也挤过马奶喝,腥得很,你却抢着喝,说喝了能长高。”
白若雪的脸红了:“那不是想快点长高,好帮凌叔打仗嘛。”
柳依笑着往她碗里加了块冰糖:“现在不用打仗了,安心喝你的牛奶吧。”
夕阳把马场染成了金红色,马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苏瑶收拾着石桌上的碗碟,忽然发现念北把那块“生死与共”的红绸系在了小白马的脖子上,红得像团火。
“这孩子,”她笑着摇头,“倒会找地方。”
凌羽望着那抹红,忽然觉得赵猛、王诚他们,就骑在那些奔跑的马驹身上,笑着看这太平岁月。他们没能活到的年纪,没能看到的风景,都由活着的人,替他们一一看过了。
四、晚炊忆旧
回到祠堂时,炊烟已经升起。苏瑶往灶膛里添着柴,柳依在摘菜,白若雪帮着念北洗手,凌羽则坐在门槛上,看着夕阳把瓦檐染成金红色。
“今晚做你爱吃的荠菜豆腐羹,”苏瑶从锅里舀出热水,“柳依带回来的荠菜,新鲜得很。”
柳依把荠菜切碎,嫩绿的碎末落在案板上。“当年在黑风寨,”她抬头笑,“就是用这荠菜给凌叔熬的粥,你还说比山珍海味都香。”
凌羽望着灶台上的荠菜,想起那时他中了毒箭,高烧不退,柳依背着他在山里找了三天,最后就靠这荠菜粥吊着命。“可不是嘛,”他笑道,“那时觉得能喝上碗热粥,比当皇帝还快活。”
白若雪把念北抱到板凳上,小家伙正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马。“太爷爷,”他举着树枝问,“你当年的马,是不是比小白马还好看?”
凌羽接过树枝,在地上画了匹昂首的骏马,鬃毛飞扬,像要从地上跑出来。“它叫‘踏雪’,”他指着画,“浑身乌黑,就四个蹄子是白的,能日行千里。”
念北的眼睛亮了:“我长大了也要有匹‘踏雪’!”
白若雪刮了下他的鼻子:“先把你的马步扎稳再说。”
晚饭时,祠堂里点起了油灯。荠菜豆腐羹盛在粗瓷碗里,绿的绿,白的白,飘着层薄薄的油花。念北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说比牛奶还好喝。
“当年咱们在漠北的帐篷里,”白若雪喝着羹,“也是这样围坐在一起,没有桌子,就蹲在地上,你抢我的窝头,我偷你的咸菜。”
柳依往凌羽碗里添了勺羹:“那时苏瑶姐总把她的肉干分给大家,自己却啃硬饼子。”
苏瑶笑了,往灶膛里添了块柴:“你们年轻人要打仗,得多吃点肉。”
油灯的光在墙上晃,把四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当年帐篷里的模样。凌羽望着墙上的影子,忽然觉得这江湖从未老去。那些藏在岁月里的约定,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牵挂,就像这荠菜豆腐羹,清淡却暖心,在每个平凡的日子里,散发着最动人的香。
念北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嘴角还沾着羹汤的痕迹。白若雪把他抱到偏殿,柳依收拾着碗筷,苏瑶往炉子里添了些新炭。
凌羽走到供桌前,拿起那柄断刀,刀身在油灯下泛着暖光。他忽然明白,所谓兵王、战神、龙王,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真正能让人记一辈子的,是这溪畔的新绿,是这围炉的暖羹,是身边这些陪你慢慢变老的人。
窗外的月光升起来了,漫过祠堂的瓦檐,照在断刀上,照在名录上,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溪水在远处潺潺地流,像在哼着首古老的歌,唱着那些旧盟,那些新约,那些在人间江湖里,慢慢流淌的,平凡而伟大的岁月。
而这岁月,还很长,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