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八百零二章: 花开两岸
凌羽将最后一捧花籽撒进石缝时,江风忽然卷着潮气扑过来,吹得他鬓角的白发贴在脸颊上。脚下的青石码头被江水浸得发亮,缝隙里钻出的马齿苋沾着晨露,紫得像极了当年南疆瘴气里的毒草。对岸传来白若雪的呼唤声,混着孩子们的笑闹,顺着水波荡过来,撞在船板上碎成一片。
“先生,该开船了!”白若雪站在乌篷船的船头,月白色的裙角被风掀起,像只欲飞的蝶。她手里握着支竹篙,篙尖还沾着北境的冻土——那是上个月从北境回来时特意带的,说要让江南的土地也尝尝北境的味道。
凌羽嗯了声,指尖划过码头的缆桩。这根老木桩被江水泡了几十年,表面坑坑洼洼,却透着股不肯朽烂的硬气,像极了赵虎那条瘸腿,看着不利索,却能在冻土上踩出最深的脚印。桩上系缆绳的凹槽里,还留着去年冬天凌羽凿的痕迹,当时为了防雪滑,他特意凿得深了些,此刻正盛着半槽江水,晃出细碎的光。
“苏姨把药箱搬上船了,”白若雪的声音又飘过来,带着点焦急,“柳姨说再不开船,赶不上对岸的集市了。”
凌羽转身往船尾走,布鞋踩在跳板上吱呀作响。跳板是新换的,竹篾编的,带着江南的青气,却让他想起北境的木桥——当年被蛮族拆了三次,他和弟兄们就用枪杆搭了三次,枪尖扎进冻土的声响,和此刻竹板的呻吟竟有几分相似。
船舱里飘出艾草的味道,苏瑶正蹲在角落里整理药箱,银簪在晨光下泛着冷光,簪尾的红绳缠在腕间,像条醒目的血痕。她手里捏着片晒干的断肠草,叶片蜷曲如蛇,边缘的锯齿却被摩挲得温润,是毒蝎上个月托人从北境寄来的,附信说“此草经北境风雪,毒性已敛,可作药引”。
“把这包苜蓿草籽带上,”苏瑶头也不抬地说,往凌羽手里塞了个油纸包,“张屠户家的牛生了犊,说要种在江边的荒地上。”
凌羽接过纸包,草籽带着北境的干燥,硌得掌心发痒。他忽然想起在北境种的第一片苜蓿,雪刚化时播的种,赵虎说“这破地哪能长草”,结果到了夏天,绿油油的草漫过了石碑,风吹过时,像片起伏的绿海,把“北境英魂”四个字衬得格外鲜亮。
“柳姨在煎鱼呢,”白若雪掀帘进来,鼻尖沾着点煤灰,“说要就着江风吃才鲜。”她指着舱壁上的划痕,那是去年运药时被竹篙撞的,“先生你看,这痕像不像北境的胡杨林?”
凌羽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木纹在晨光下确实像片枯枝,却在最深处藏着点新绿——像极了白若雪耳后的疤痕,当年被野狗抓得深可见骨,如今只剩道浅白的印子,却总在笑起来时微微发亮,藏着江南的水汽。
船老大吆喝着起锚,铁链摩擦的声响震得人耳膜发颤。凌羽走到船头,望着渐渐远去的码头,看见赵虎的身影还站在缆桩旁,断袖在江风里飘得像面褪色的旗。他忽然想起离别时赵虎塞给他的酒,北境的马奶酒,烈得能烧喉咙,说“将军,江南的桂花酿太软,这酒能帮你压惊”。
“来尝尝这个。”柳依端着盘煎鱼过来,鱼油溅在她素色的布裙上,留下星星点点的黄,像极了当年在魔教总坛,她用绣花针挑断教主手筋时,溅在衣襟上的血点,只是如今没了腥气,多了烟火香。
凌羽接过鱼块,鱼刺卡了喉咙,却尝到了熟悉的鲜。他想起那年在江南水寨,柳依乔装成渔女,用这道煎鱼毒死了三个哨卡的守卫,鱼肚子里藏着的地形图,比任何军令都管用。如今这鱼还是当年的做法,却没了毒药,只多了把江南的紫苏,香得人心头发软。
“毒蝎从北境寄了封信来,”柳依往他碗里倒了些米酒,酒液金黄,泛着桂花的甜,“说他种的向日葵开花了,黄灿灿的,像片小太阳。”
凌羽的筷子顿了顿。他记得毒蝎在信里画了幅画,歪歪扭扭的,却能看出大片的向日葵围着座小小的坟,坟前插着朵纸做的梅花——是白若雪寄去的,说“江南的梅花开了,北境也该有”。
“他还说,想在秋后带些向日葵籽来江南,”苏瑶从药箱里拿出本《毒经》,书页边缘卷得像朵花,“说要让江南的孩子也尝尝北境的瓜子。”
白若雪凑过来看,手指点在书页上的批注:“这字和先生凿石碑的笔迹好像!”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布偶,是用北境的羊毛做的,憨态可掬,“毒蝎大叔说,这是他学做的第一个玩意儿,送给虎头的。”
凌羽看着那布偶,羊毛里还沾着北境的沙砾,扎得人指尖发痒。他想起毒蝎当年在黑风寨,用毒针绣的骷髅头帕子,针脚比这布偶细密百倍,却透着股让人胆寒的狠。如今这粗糙的针脚里,藏着的却是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船过江心时,孩子们跑到船头放风筝。风筝是白若雪做的,一面画着江南的桃花,一面画着北境的胡杨,竹骨是凌羽削的,带着北境冻土的韧劲。风筝线在江风里绷得笔直,像根看不见的线,一头系着江南的水汽,一头拴着北境的风雪。
“先生快看!风筝飞过江了!”虎头举着线轴蹦蹦跳跳,小脸上沾着江风刮来的泥点,像只刚从北境雪地里滚过的花猫。
凌羽望着那只在两岸之间飞舞的风筝,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很多年前在北境的烽火台上,他和老将军也放过风筝,用的是战旗的边角料,风筝上画着个大大的“家”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句没说出口的誓言。
“柳姨,北境的向日葵真的有这么大吗?”有孩子指着风筝上的胡杨问,眼里满是向往。
柳依蹲下身,用树枝在船板上画了个圈:“比这风筝还大!花盘能当帽子,籽儿能装满一麻袋!”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个向日葵花盘,是毒蝎托人寄来的,已经晒干了,“你们看,这就是北境的太阳!”
孩子们欢呼着围过来,指尖戳着花盘上的籽,像在数天上的星。凌羽看着他们发亮的眼睛,忽然明白赵虎为什么总说“将军,咱们打仗不就是为了这个”——为了让江南的孩子知道北境的向日葵,让北境的孩子见过江南的桃花,让两岸的风里,都飘着对方的花香。
苏瑶靠在他肩头,望着渐渐靠近的南岸码头,轻声说:“当年你说要让南北两岸的花一起开,我总觉得是梦话。”她指尖划过他左腕的银镯,内侧的“平安”二字被摩挲得发亮,“现在看来,梦也能生根发芽。”
凌羽嗯了声,目光落在码头的人群里。张屠户正举着个大大的“药”字幡,他婆娘抱着刚满月的小牛犊,虎头的哥哥牵着匹北境来的马,马背上驮着满满的苜蓿草籽——都是北境的老兵们驮带来的,说“让江南也尝尝北境的味道”。
船靠岸时,码头上的孩子们涌了过来,手里举着刚摘的桃花,往白若雪怀里塞。桃花的香混着北境的艾草味,漫了满船,像场跨越山河的拥抱。凌羽弯腰抱起虎头,这孩子在他怀里咯咯地笑,小手指着远处的药田:“先生,苏姨种的金银花开花了!”
凌羽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药田的埂上果然爬满了金黄的花,像撒了满地的碎星。埂边新翻的土地上,刚播下的苜蓿草籽还没发芽,却透着股蠢蠢欲动的劲,像北境冻土下的希望,也像江南水汽里的新生。
他忽然明白,所谓传奇从不是某个人的独舞,也不是某场战役的绝唱。它是江南药田的金银花,是北境荒原的向日葵,是孩子们手里的风筝线,是两岸码头飘着的花香。它是让北境的雪落在江南的土里,让江南的水浇在北境的根上,让所有的隔岸观火,都变成了花开两岸的温柔。
柳依在船头喊大家吃饭,煎鱼的香混着米酒的甜,漫过码头的青石板。白若雪领着孩子们往药田跑,手里的风筝线还在飘,桃花和胡杨在风里招摇,像两面小小的旗。苏瑶挽着凌羽的手,银簪在阳光下闪着光,簪尾的红绳缠着他的袖口,像段解不开的光阴。
凌羽低头看了看掌心的苜蓿草籽,忽然想把它们也撒进江南的土里。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里也会开出北境的花,就像北境的荒原上,早已长满了江南的草。而那些被称作“兵王”“战神”“龙王”的过往,会变成风,变成雨,变成滋养这些花草的养分,让每一朵花开,都带着两岸的温度。
(本章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