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辰时初至,天光微明,云雾尚未散尽。林默的剑坪,坐落于一座青翠如洗的灵山半腰,四周古木参天,松风拂面,鸟鸣清脆似琴音,仿佛天地间只余这一方静谧之地——平日里,连一片落叶飘落都显得格外庄重。
然而今日不同。
一道身影悄然踏上了这片曾被晨露浸润的土地,脚步轻得几乎无声,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死水湖心,激起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
那是苏婉儿。
她已不再是那个曾在宴会上笑靥如花、衣袂翩跹的世家庶女。此刻,她换上了一身粗布麻衣,是杂役弟子才穿的那种灰扑扑的服饰,头发随意束起,几缕碎发贴在苍白的脸颊边,像是风干的柳枝,毫无生气。
她的眉眼依旧清秀,只是那曾经流转着万种风情的眼眸,如今空洞得如同枯井,里面没有光,也没有火,只剩下一抹麻木的灰烬。
她站在剑坪边缘,低垂着头,双手交叠于腹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整个人就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泥塑木偶,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叹息。
林默立于坪中央,脚下的青石已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如镜,映出他冷峻的身影。他的剑就插在身旁,剑柄缠着暗金色丝线,隐隐透出寒芒。
他一夜未眠。
师兄的话,如烙铁般烫在他的心头——「你以为你在教她剑法?你是在养虎为患!」那声音不是怒斥,而是沉痛的警告,像是从深渊中传来的一声叹息。
他知道师兄是对的。但做起来,真的很难。
因为他知道,苏婉儿不是敌人,她是受害者,也是……他自己内心最深的执念。
「开始吧。」林默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像冰封千年的湖面,不带一丝波澜。
苏婉儿身体一颤,仿佛被无形之手掐住了咽喉。她缓缓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屈辱与怨毒,那是被命运踩在脚下多年后才磨出来的锋利刀刃。
「你想怎么开始?林默师兄。」她故意加重了「师兄」两个字,语气里藏着讥讽与挑衅,「是让我站着不动,给你当活靶子吗?」
林默眉头微皱,目光沉静如渊。他没有回答,只轻轻吐出两个字:
「拔剑。」
「我凭什么?」苏婉儿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尖锐而凄厉,像是夜枭啼鸣,在寂静山谷中回荡不止。「我现在只是个阶下囚,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吗?有本事,你杀了我啊!」
她在赌。
赌林默心里那点不忍。
她太了解他了——这个被誉为“天骄”的少年,骨子里有着一种近乎迂腐的骄傲和善良。让他对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弱女子下狠手,比杀了他还难。
果然,林默的眼神出现了动摇。
他握着剑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随时会碎裂。那一瞬,他几乎要松开剑柄,转身离去。
但他没动。
反而一字一顿,声音压得极低,却如雷霆炸响:
「我让你,拔剑!」
「我不!」苏婉儿梗着脖子,满脸决绝,眼中燃起最后一丝不甘的火焰,「除非你今天就杀了我!否则,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她要用这种方式来恶心他,来反抗林逸的安排。
她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林默是如何「欺辱」一个可怜女子的。
可惜,她算错了一件事。
她低估了林逸的手段。
就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一股宛如实质的恐怖杀意,从不远处的密林深处轰然降临!
那不是普通的威压,而是真正的死亡气息,冰冷、纯粹,不含一丝感情,就像高高在上的神只俯瞰一只随时可以碾碎的蝼蚁。
空气骤然凝固。
苏婉儿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她感觉自己被一头洪荒巨兽盯上了,只要再敢说一个「不」字,下一秒就会被撕成碎片!
恐惧!无边的恐惧淹没了她所有的不甘和怨毒。
她牙齿打着颤,双腿发软,几乎要跪下去。那股杀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闪而逝,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苏婉儿知道,那不是错觉。
是林逸!他在看着!他就在附近!这个魔鬼!
她再也不敢有任何侥幸心理,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手,从腰间抽出一柄最普通的制式长剑。
剑身在晨光下反射出她那张写满恐惧的脸,也映出了她内心的崩溃与绝望。
林默也感受到了那股杀意。
他心中一凛,立刻明白是师兄在暗中「督促」他。他不能再犹豫了。
「看好了。」林默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幻影,「我只出一剑。」
话音未落,他动了。
没有华丽的招式,没有花哨的步法,只是最基础的直刺——但这一剑,快到了极致!
空气中仿佛响起一声尖锐的嘶鸣,犹如龙吟破空,震得远处树梢上的露珠纷纷坠落。
苏婉儿瞳孔急剧收缩,她只看到一道银光在眼前爆开,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她。
她本能地想要举剑格挡,但她的身体,她的神经,根本跟不上这一剑的速度!
完了!他真的要杀我!
这是苏婉儿脑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铛!」
一声脆响,如钟磬击玉。
苏婉儿感觉虎口剧震,手中的长剑脱手飞出,在空中转了几个圈,最后「噗」的一声,深深插入了远处的地面。
而她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道震得连连后退,一屁股摔在地上。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她低头一看,自己毫发无伤。
林默的剑尖,停在她的眉心前三寸,剑上蕴含的凌厉剑气,吹得她额前发丝乱舞。
他收手了。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伤她。
刚刚那一剑,只是精准地击飞了她的武器。
苏婉儿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后背。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被彻底碾压的屈辱交织在一起,让她表情扭曲,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
林-默…他竟然已经强到了这个地步!
「捡起来。」林默收剑而立,面无表情,仿佛刚才那一剑只是随手挥出的一缕风。
苏婉儿挣扎着爬起来,失魂落魄地走到远处,拔出自己的剑。
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每一次握紧,都像在握住一把烧红的铁钳。
「再来。」林默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却比任何责骂都更令人窒息。
苏婉儿咬着牙,再次举起了剑。
这一次,她不敢再有任何侥幸。
「铛!」又是一声脆响。长剑再次脱手。
「捡起来。」
「再来。」
「铛!」
「捡起来。」
……
一次,两次,十次,一百次……
剑坪之上只剩下金铁交鸣的脆响,和苏婉儿越来越沉重的喘息。
她的虎口早已被震裂,鲜血淋漓,每一次握剑都传来钻心的疼痛。
她的灵力早已耗尽,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
但林默,却仿佛不知疲倦。
他的每一剑,都精准地控制着力道,只击飞她的武器,而不伤她分毫。
这种控制力,比直接杀了她,更让她感到恐惧和绝望。
这已经不是陪练了。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凌迟。
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她所有的骄傲、不甘、怨恨,都被碾得粉碎。
她从一个高高在上的世家庶女,变成了一个连剑都握不稳的玩偶。
终于,在不知道第多少次长剑被击飞后,苏婉儿再也支撑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软倒在地,彻底昏了过去。
林默看着倒在地上的苏婉儿,默默地收起了剑。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悲。但他的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在挥出第一百剑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心中的某个枷锁,悄然碎裂了。
他的剑,变得更纯粹,更直接。
原来,斩断不必要的念想,是这种感觉。
他转过头,望向那片密林,目光深邃如海。
「多谢师兄。」他低声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林逸耳中。
那一瞬,林逸藏匿于林间的身影微微一动,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知道,林默,终于不再是那个只会怜悯别人的少年了。
他成了真正的剑者。
而苏婉儿,也将在这场无声的洗礼中,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以及那个曾让她恨入骨髓的人。
宗门深处,一座阴森的殿宇内,幽暗的烛光如鬼火般摇曳,投下扭曲的阴影,彷佛无数怨灵在墙壁上舞蹈。空气中弥漫着腐朽与陈年檀香交织的诡异气息,令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