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汽笛长鸣。
伴随着轮对撞击的哐哐声。
一列从天海始发,途经京州的客运列车,缓缓驶入终点燕京火车站。
骆山河伸手晃了晃,仍躺在中铺上,闭眼睡觉的妻子姚倩。
“醒醒,别睡了,咱们到燕京了!”
“我没睡,早就醒了!”
姚倩没好气的回应了一句。
随后她坐起来,却忘了上面还有一层铺。
咚的一声,顿时撞得额头生疼。
“小心点儿啊你!”
“要你管!”
姚倩撇开丈夫的手,心里很不舒坦。
丈夫骆山河,贵为汉东纪监书纪。
如此位高权重,明明可以过上很舒坦的日子,却清廉到令人发指。
平日里不接受招待宴请,始终廉洁奉公,姚倩也就忍了。
但这一趟回燕京,可是为他那身居高位的姐夫葛钧山祝寿啊!
就算是因私出行,也完全可以让人用公费买机票啊!
直接坐飞机到燕京,又快又省事!
结果呢?
丈夫非得要坚持原则。
认为这一趟回燕京,是是因为私事,绝不能花公款一分钱。
可让他自掏腰包,又嫌往返的机票太贵不划算,说坐火车往返特划算。
按照他的计划,周五傍晚出发,火车上睡一觉,周六上午九点就能到燕京,有足够的时间赶去赴宴。
然后周日下午,坐三点的那趟火车返回,周一上午六点就能到京州,也完全不耽误周一正常上班。
身为汉东四把手,竟然如此精打细算!
姚倩能不窝火吗?
更让她火大的是……
昨天傍晚,他俩还是坐公交车到京州火车站!
堂堂汉东省纪监书纪!
有司机有专车,送一下怎么了?
从省委大院到火车站,就那么几公里,能烧多少油啊?
可丈夫骆山河呢?
居然说路程再近也不行,绝不能公车私用!
唯一让姚倩觉得庆幸的是,丈夫舍不得买软卧,但也没有买硬座。
否则坐十几个小时的硬座,从京州到燕京,估计自己现在腿都肿了!
气呼呼的攀爬下来,姚倩忍不住白了一眼,居然还笑呵呵的丈夫。
看他这笑脸、这穿着……
哪有汉东纪监书纪该有的样子?
一点儿也不像个位高权重的大官。
更像是一个书生气十足的大学老师。
而且还是那种只管教书育人,毫不贪图名利的那种。
“还好意思笑!”
“天底下有几个像你这样的?”
“别说是副部了,人家一个副处,甚至副科……”
姚倩话没说完,骆山河就打断说道:
“我是我,别人是别人,你管别人干什么呢?”
“难道我级别高、权力大,就可以搞特殊吗?”
“而且我还是搞纪监工作的,岂能不做好表率?”
姚倩直翻白眼。
“可是你这个表率,做得也太彻底了吧?”
“清正廉洁到了一丁点儿公家的便宜好处都不占!”
“不花公费机票也就罢了,知道你人老实,不好意思编理由说到燕京是出差。”
“但你让司机开车送我们一程,区区几公里而已,这有什么不对?难道其他人就没有任何公车私用的行为吗?”
话音刚落,哐当一声。
列车晃了一下后,稳稳停下。
骆山河实在是不想和妻子在火车上吵。
“好了好了,咱们下车吧!”
“好什么好?”
姚倩一把撇开丈夫的手。
“你这么廉洁奉公、严格自律,别人知道吗?谁看得见啊?”
“即便真有人知道了,恐怕也不是称赞你崇拜你,而是笑你傻笑你蠢!”
“汉东大力倡导转变工作作风,大家做做样子也就行了,你还当真了啊你?”
骆山河拉起行李箱的拉杆,不温不火的微笑道:
“别人是不是做样子我不管,但我是认真的,而且我也不需要别人看见,被人称赞!”
“你!!”
姚倩狠狠瞪了丈夫一眼,转过身去再也不想搭理他。
跟着冗长的队伍,走下硬卧车厢。
放眼看去,是带着大包小包的滚滚人流。
搭乘卧铺的旅客们,衣着都还不算太差,不是背着背包,就是拉着行李箱。
可远处硬卧车厢里,密密麻麻涌出来的,大部分都是来燕京打工的。
他们不止是衣着朴素,甚至还皮肤黝黑。
行李基本都是用化肥袋、塑料桶之类的装着。
有的人显然知道,燕京的秋冬季节会特别冷。
所以来打工,把棉被都打包带上了,一个个大包小包跟搬家似的。
这一幕,看得姚倩直皱眉。
她在号称魔都的天海,工作生活了很多年。
见到这样的一群农民工,脑海中瞬间冒出‘乡巴佬’三个字。
心里暗暗庆幸,丈夫没有买硬座车票。
否则跟这样一群农民工,挤在一个车厢十几个小时。
自己恐怕早就各种臭味,熏个半死了。
“不行不行!”
“等见到了姐姐和姐夫,我一定要告状!”
“要让他们想办法说服骆山河,不能清正廉洁到了生活品质都不要!”
“而且明年儿子就要大学毕业了,要是按照他这么廉洁奉公的做派,肯定别想安排体制内好工作,即便进了体制也要让从基层开始历练……”
姚倩暗暗打定主意。
捂着鼻子,疾步匆匆的走出火车站。
出站口外,人头攒动。
有喊出租车的、有喊住旅馆的、有举着牌子介绍工作的……
人声鼎沸,怪味扑鼻。
原本只是捂着鼻子的姚倩,这下干脆连嘴巴也都捂着。
恨不得赶紧逃离这个鬼地方,否则一定会当场呕吐。
一路疾奔,姚倩径直来到出租车候车区排队。
她可不想慢慢腾腾,坐公交车去姐夫家。
而夫妻多年,骆山河自然也挺了解妻子。
所以他也不强求去坐公交。
趁着排队的间隙。
骆山河看了看四周。
虽然还没到国庆节,也并不是出行高峰。
但燕京火车站依然人来人往,人流量非常大。
实在是不敢想象,到了国庆和春节,该会是多么恐怖的场景。
尤其是春节……
有钱没钱,都要回家过年。
在外忙碌了一年的打工人和小商贩,他们带着一年的收获、承载着家人的期盼,从四面八方涌来这座车站,想要回到老家和家人团聚。
出行的人太多,车次却不多,买火车票该会是多么的艰难?
而大量的人员聚集于此,又会不会遇到扒窃诈骗和抢劫的呢?
看着人海茫茫,骆山河不禁陷入了沉思。
“想要让老百姓出行便利,想要回家之路不再艰难,究竟该怎么办?”
“是加大力度,修建更多更好的路,让不少老百姓都能自驾回家吗?”
“还是升级普速铁路、多修高速铁路,增加运力、提升速度,让铁路运量更大、速度更快?”
“恐怕这些手段,都只是治标不治本,归根结底还是要解决各个地区之间,发展严重不均衡的问题!”
“如果广大老百姓,不用千里迢迢到大城市,求医、打工和经商,在老家附近就能解决医疗和就业,何至于节假日那么多人要返乡?”
回过头来,骆山河看到妻子都快上车了。
吓得赶紧拉着行李箱,飞快跟上去,否则肯定又要被一顿训。
而这一路上,即便没有被埋怨训斥,妻子也绷着一张冷脸。
等到了葛家,才看到她露出笑脸。
遇到葛家那些身居要职的亲戚,笑容更是格外灿烂。
一见面就亲切不已的寒暄问候,丝毫没有一点儿生分的感觉。
相比之下。
不喜欢嘈杂的骆山河,大部分都只是微笑点头回应。
被太多人问及在汉东的工作情况,骆山河甚至还想逃。
找了个借口,便遁去了厕所。
等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姐夫葛钧山,笑呵呵的从厨房走出来。
“姐夫,生日快乐!”
骆山河虽然清廉奉公,但也不至于一点儿情商都没有。
该问候的时候,自然是要问候的。
而原本笑呵呵的葛钧山,看到骆山河后,顿时笑容微微一滞。
“谢谢!”
“我给你带了点汉东出产的茶叶……”
骆山河急忙走向客卧,想要拿茶叶送给葛钧山。
“汉东的茶叶?那我得好好看看!”
葛钧山笑呵呵的,跟着骆山河走进了客卧。
但进门后的他,却顺手将房门关上并反锁。
骆山河打开行李箱,迅速将两盒茶叶拿出来。
葛钧山装模作样的接过来,打开嗅了嗅,接着一顿夸赞。
聊着聊着,葛钧山便示意骆山河坐下。
看了一眼被关上的房门,骆山河也瞬间秒懂。
当初姐夫派他去汉东当纪监书纪,他就知道肯定暗藏深意。
如今自己也上任有一段时间了,难得回来一趟,必然会被姐夫问及情况。
然而……
就在骆山河快速整理思路,在想如何汇报之时。
葛钧山反而急不可待的主动开口问道:
“赵立春是不是正积极准备,在汉东制定颁布一系列的法律?”
骆山河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对呀,立法工作领导小组已经成立,由赵立春书纪担任组长,应该年底前就会拟定好草案并公布征求意见,要是没什么问题,明年上半年就开会表决。”
“这……这么快?”
葛钧山有些惊讶。
虽说汉东省有权制定颁布地方法律,作为高质量经济与军民融合战略试点省,于情于理也该激进一点,以便试出经验、闯出教训。
加上赵立春作为典型的改革派,很多年前带头废除农业税,就早已人尽皆知,有了包括沈总在内的一些高层支持后,他就变得更加激进主动了。
但是……
立法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任何一部法律的诞生或修改,都是一次制度上的重大改革。
可赵立春呢?
不止是要立法,他还要立不止一部法。
还他妈今年就拟定草案征求意见,明年就表决颁布实施。
这是疯了吗?
就不怕过于激进,遭到反噬吗?
真以为在汉东苦心经营了二十多年。
接替钟正国成了汉东一把手后,就大权独揽、无所畏惧了吗?
但这种话,葛钧山当然不好当着骆山河的面说出口。
所以他只是装作好奇,质疑是不是太快了。
“快吗?”
骆山河微微摇头,神情严肃的说道:
“姐夫,我觉得一点儿都不快啊!”
“这二十年经济是飞速发展,可贫富差距也在不断扩大、犯罪率不断上升、环境污染日趋严重。”
“仅仅是正式立案的全国刑事犯罪案件,恐怕今年都要突破500万起,如此之高的犯罪率,说明什么?”
这个问题,直接把葛钧山问得愣住了。
人为什么会铤而走险,选择犯罪?
难道他们不知道,犯罪是有坐牢甚至枪毙的风险吗?
能打拼混到今天这个位置的葛钧山,当然知道,造成犯罪率持续攀升的主要原因,其实是资源分配不公、阶层日趋固化、贫富差距扩大。
一些人为了满足生存、满足欲望,又长期不甘被压榨掠夺、被践踏尊严,就容易心态失衡逐渐扭曲,进而选择行凶作恶,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
就像有钱有势之人,身边美女如云,可底层草根却只有孤单寂寞。
他们长期得不到满足,又难以赚取财富、改变阶层,就自然容易犯罪。
所以要想降低犯罪率,要想提升社会治安。
只是加大惩处力度、提高犯罪成本,显然不够。
还是得优化资源分配、打破阶层固化、缩小贫富差距。
可嘴上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就太难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要动既得利益集团的蛋糕谈何容易?
从古至今,有太多血淋淋的教训摆在眼前。
最好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做大蛋糕,在发展中改革。
只要获得的利益足够大,自然就没人抗拒改革,反而会大力推动。
一向敢为天下先的赵立春,敢如此大刀阔斧,丝毫不怕得罪人。
显然他自认为汉东的高质量经济发展,已经足够惠及各方面。
亦或者,他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应对部分群体的反抗。
面对骆山河的疑问目光,葛钧山微微皱了皱眉头。
“我知道社会矛盾突出,说明咱们存在一些问题。”
“也正因如此,咱们不是大力支持汉东,探索发展高质量经济吗?”
“如果能找到一条路,从粗放式高耗能高污染发展,转变为高质量绿色可持续发展,咱们就能缩小贫富差距,让更多老百姓富起来。”
话音刚落,骆山河就说道:
“但仅仅只是缩小贫富差距还不够,咱们汉东转变作风、常态反腐,加强对权力的监管和约束,便是在想办法打破阶层固化。”
“而建立健全法律体系,就不仅仅是营造有法可依、公平公正的营商环境,也是在确保社会资源分配的公平性。”
“让有能力的个人和企业,能合法合规竞争,凭本事挣到钱,不用拼关系走后门,不就可以打破资源垄断吗?”
骆山河这一番话,听得葛钧山心里一凉。
不仅让他知道赵立春,在汉东是真敢为国为民,干大事、干实事,按照这样的思路坚定不移的做下去,还真能干出一番成绩。
同时也让他猛然意识到,才去汉东几个月的骆山河,已经高度认可了赵立春的治理思路,指望他在汉东搞破坏是根本不可能了。
挤出一丝微笑,葛钧山还是忍不住试探性的问道:
“你好像很认可赵立春的施政理念呀?”
“当然!”
骆山河毫不掩饰的说道:
“虽然他的思路和策略,不一定能实现长治久安,时代在不断发展变化,未来还需要不断的改革。”
“但就当前阶段来说,我认为他在推动产业升级、经济发展的同时,进行深化改革,特别适合咱们整个龙国。”
葛钧山脸上的笑容,已经快绷不住了。
看来没有了钟正国,指望骆山河压制阻挡赵立春,是根本不可能的了。
如今只能退而求其次,指望赵立春干出政绩,让骆山河也能沾光进步。
“姐夫,虽然我去汉东的时间还不算久,但我认为赵书纪是真一心为国为民。”
“如今汉东的改革即将步入深水区,百分之百会遭遇一些困难。”
“我想你能不能在关键时刻,支持我们汉东,支持赵书纪?”
葛钧山两眼一瞪,瞬间懵了。
让自己支持赵立春?
疯了吗?
他还在犹豫,骆山河已经起身。
只见他一身正气,目光热切。
仿佛慷慨激昂,愿为国为民抛头颅洒热血的勇士。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姐夫,我恳请你顾全大局,支持我们汉东闯出一片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