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的清晨,我站在天策府的廊下,望着檐角悬着的青铜铃出神。那铃铛是先生亲手挂上去的,说风吹铃响时,能听见整个大魏的声音。我下意识地侧耳,却只听见檐下融雪的滴答声。
\"将军。\"吴怀捧着军报站在阶下,欲言又止,\"河毓关的军饷......\"
我脱口而出:\"去问先生——\"话到一半,戛然而止。铜铃在风中轻轻晃动,却再无人应答。
吴怀的眼眶倏地红了,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军报,声音哽咽:\"末将......末将这就去办。\"
承平六年春,我第一次主持军议,玉琅子似是感了风寒,卧床不起,毕竟也是五旬老人。议事厅里坐满了将领,却总觉得少了什么。
\"将军,边关布防该如何调整?\"郭孝儒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
我下意识望向左手边的空位。那里本该有个白衣身影,会在我迟疑时轻叩案几。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先生修长的手指在沙盘上轻点,笑着说:\"子歇,你看这里......\"
\"将军?\"郭孝儒又唤了一声。
我回过神来,指着沙盘说了个\"可\"字,声音干涩得自己都陌生。
暮春时节,我正在擦拭琵琶泪。这把刀是先生留给我的,刀柄上缠着的红绳已经褪色。这刀跟了先生几十年,却依旧锋利,只是好像有太重的戾气,我把这把刀从吴怀手中要了回来,尽管这把刀曾经是先生留给吴怀的。他还小,镇不住这把刀里的戾气,留给我才好,毕竟我在比吴怀现在还要小的多的年纪时候就已经手刃了曾经欺负过我的仆役。
\"将军!\"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姜小满局促地站在那里,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了层金边。他不停地转着手中的玉扳指,结结巴巴地说:\"先生说......说......\"
这是姜昀的独子,我与姜昀并不熟识,但我知道那是先生的朋友,在西魏揭竿而起之时,用命帮我们拖延了时间。
我放下长刀,突然想起十多年前,我也是这样站在先生面前,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可是要问温家郡主的婚事?\"我问道。
少年猛地抬头,眼睛亮得惊人。这神情如此熟悉,让我想起先生当年也是这样,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
\"告诉她——\"我摩挲着刀柄上的红绳,\"若不喜欢绣花,可以不绣。\"
姜小满欢天喜地地跑了,衣袂翻飞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我。望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明白先生当年为何总爱在廊下晒太阳——原来看着年轻人奔跑的样子,真的会让人忘记鬓边的霜雪。
腊月初八,温北君周年祭。梅林里的雪还未化尽,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最粗的那株梅树下。
\"卫将军。\"徐荣转过身来,肩上落满花瓣。这个被称作\"杀绝将军\"的男人,直到今日才出现在我面前。
如果回到过去,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个天天在大梁学宫昼寝的学子,那个曾经面黄肌瘦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如今却勇冠大魏三军。先生带过的所有小辈中,肖姚战死,左梁战死,无论是吴泽还是吴怀,刘棠还是郭孝儒,甚至包括先生的侄女温鸢和女儿温瑾潼都不是冲锋陷阵的猛将。只有眼前的徐荣继承了温北君的勇武,凡对阵必冲锋在前。
\"北狄有异动。\"他开门见山地说。
我下意识去摸腰间的玉佩——那是先生留给我的。玉佩上的\"长恨\"二字已经磨得发亮。
徐荣的目光落在我手上,突然笑了:\"他现在肯定在骂娘。\"
我们都笑了。笑着笑着,徐荣的眼泪砸在刀鞘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抬手抹了把脸,粗声道:\"那老狐狸,连自己的死都算进去了。\"
承平七年冬,吴泽抱着刚满月的儿子来找我。小娃娃裹在虎皮襁褓里,睡得正香。
\"请将军赐名。\"吴泽恭敬地说。
我看着这个在襁褓中酣睡的婴孩,想起先生当年为我讲解《诗经》时的情景。\"叫念平吧。\"我说。
吴泽怔了怔,突然跪下重重磕了个头。我知道他听懂了——念平,念北,都是先生取名的习惯。
\"平安长大就好。\"我轻声说,不知是在对谁说。
夜深人静时,我常去藏书阁。案几上永远摊开着先生批注到一半的《六韬》,朱砂笔搁在砚台边,仿佛主人只是暂离。
这夜,我正批阅军报,忽听门轴转动的声音。回头望去,只见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一道斜斜的光痕,像极了某人倚门而立的身影。
\"先生?\"我下意识唤道。
无人应答。只有案头的《六韬》被风吹动,停在第七十六页。那是先生批注的最后一页,朱砂小楷写着:
\"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然百姓安乐,方为真太平。\"
落款处的墨迹有些晕开,仿佛曾被水渍浸染。我总疑心那是先生的泪,却又觉得,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哭呢?
我几乎没有见过先生的眼泪,我很想看到史书上会如何评价我的先生,如何评价这位大魏的国之柱石,虞王,镇东大将军,兵马总督温北君。
是会将他列为新天下四大名将,还是延续他一向的名号,恶鬼,天殇将军温北君,还是单纯只是将他列为天下刀法大宗师呢。
历史总是由胜者来书写,如今齐魏不过是缓兵之计,总有一天会爆发争斗,而最后的历史,自秦室衰微之后,八国角逐的最后胜者,才会书写这段乱世的峥嵘。
如果可以,我希望见到那段历史,我想要看看那个几乎不曾流下眼泪的男人,那个以一己之力支撑起一个家,一个族,一个国的男人,是会被如何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