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下了半宿,清晨时分才歇了。空气里满是泥土的腥气,混着梅林里清冽的花香,沁得人肺腑都舒畅。刘璇抱着我们刚满周岁的儿子,裹着件月白夹袄,一步步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鞋底碾过落在地上的粉白花瓣,发出细碎的声响。
小家伙穿了件大红的小袄子,像团滚圆的炭火。他被怀里的暖意裹着,小脑袋却不安分地转来转去,黑葡萄似的眼睛瞪得溜圆,瞅着头顶簌簌落下的花瓣,忽然咿咿呀呀地伸开小胖手去抓。腕上那根红绳系着的银铃,随着他的动作叮叮当当地响,脆生生的,倒比枝头的鸟鸣还要动听。
\"慢些,别摔着。\"刘璇轻轻托了托孩子的腰,抬头看我时,眼里漾着柔得化不开的笑意,\"你看他,倒是比谁都精神。\"
我从她怀里接过儿子,指尖触到他温热的小身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走到那方无字碑前,我敛了笑意,蹲下身让孩子面对着石碑,轻声道:\"念北,来,给先生磕个头。\"
小家伙哪里懂这些,只是懵懂地看着我。我握着他的胳膊,教他弯下小小的身子,额头轻轻点在微凉的石板上。他大概觉得新鲜,刚抬起头,忽然指着墓碑咯咯地笑起来,小手指着碑后的方向,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口猛地一热——只见一株新发的梅枝不知何时从碑后探了出来,青嫩的枝条上缀着几颗饱满的新芽,芽尖上还沾着晨露,被初升的太阳一照,亮得像是撒了把碎钻。
刘璇也看见了,轻声道:\"先生若是知道,该多高兴。\"
我抱着念北站起身,望着那抹新绿,喉间有些发紧,只轻轻\"嗯\"了一声。
三月初三那晚,月色透过窗棂,在书桌上洒下一片清辉。我在书房里翻看着先生留下的兵书,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上面有先生批注的小字,笔锋清俊,一如其人。烛火摇曳着,将我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
翻到《孙子兵法》的\"九地篇\"时,指尖忽然触到一张薄薄的纸片。我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将它从夹页中抽出来,竟是一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上面是先生熟悉的字迹:
\"子歇:
当你找到这张纸条时,北狄之患应当已解。
这些年看着你步步成长,从初入军营的毛头小子,到能独当一面的将军,先生甚是欣慰。
记住,真正的棋手,从不会困死自己的棋子。要让棋子在棋盘上找到自己的活路,方能成其势。
温北君\"
墨迹已有些淡了,却依旧力透纸背。我捧着纸条,眼眶忽然就湿了。这些年在沙场奔波,多少次身陷绝境,都是靠着先生的教诲才闯过来。他总说我太执着于胜负,却忘了棋局之外还有天地。
正怔忡间,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铜铃清脆的声响,叮咚、叮咚,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我起身推开窗,只见月光如水,泼洒在院中的青石板上,也照亮了那方石制的棋盘。
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不知何时被摆成了一局残棋,黑子如蛇般蜿蜒,白子则守在要害之处,正是先生最擅长的\"长蛇阵\"。夜风拂过,檐角的铜铃又响了几声,像是在催促着什么。我望着那局棋,忽然就懂了先生的意思——困住敌人的,从来不是棋子,而是棋手的心。
承平十年秋,天高气爽。校场上旌旗猎猎,新兵们列着整齐的队伍,虽然动作还有些生涩,眼神里却满是朝气。我一身铠甲,站在高台上检阅,目光扫过队列,忽然在最末一排停住了。
那是个瘦小的少年,比旁边的人矮了小半个头,肩上的甲胄显得有些宽大,却依旧站得笔直。他不像其他人那样紧张地盯着地面,而是微微扬着头,眼睛亮得惊人,正一瞬不瞬地望着高台上的将旗,仿佛那上面藏着什么宝藏。
我走下台,径直走到他面前。他似乎没料到将军会注意到自己,猛地绷紧了身子,脸颊微微泛红,却依旧不肯低下头。
\"叫什么名字?\"我问,声音里带着铠甲摩擦的钝响。
少年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挺直腰板,朗声道:\"回将军,学生姓吴,名念平。\"
\"吴念平\"三个字入耳,我手中的茶盏猛地一颤,温热的茶水溅在虎口上,竟不觉得烫。我抬眼仔细打量他,少年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微动,倔强的神情里,竟有几分先生年轻时的影子——那种看似温和,骨子里却藏着韧劲的模样。
\"好名字。\"我定了定神,轻声道,\"明日卯时,来天策府找我。\"
少年愣住了,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浓浓的喜色,用力抱拳道:\"是!谢将军!\"
我转身往回走,阳光洒在甲胄上,暖得人心里发颤。原来有些东西,真的会像这秋风里的回响,在不经意间,就传到了远方。
如今我鬓边已生了不少华发,天策府的书房换了新的窗纸,院中的棋盘也添了几道裂纹,可我还是保持着那个习惯——每当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总会不自觉地望向左手边的空位。
那里曾摆着一张梨花木椅,先生总爱坐在那里,泡一壶新茶,看我在棋盘上跌跌撞撞。他从不直接告诉我该落哪颗子,只在我急得抓耳挠腮时,慢悠悠地说一句:\"再看看,棋局还没到尽头。\"
有时在梦里,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梅林。先生穿着一身白衣,站在廊下,风吹起他的衣袂,像一朵盛开的白梅。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咚作响,和当年念北腕上的铃声重叠在一起。
\"先生,\"我忍不住在梦里问道,望着他熟悉的眉眼,\"这局棋,您到底布了多少步?\"
他转过身来,眉眼间含着温润的笑意,伸手拂过落在肩头的花瓣,轻声道:\"子歇,该你落子了。\"
我猛地睁开眼,窗外的月光正落在棋盘上,仿佛在等着我落下新的一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