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水顺着檐角冰棱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我数到第三十七滴时,卫子歇搬着竹凳穿过回廊,凳脚在冻土上拖出细碎的声响。他手里那截断狼毫裹着层薄霜,转起来时总在指节处打滑,是去年野狼谷突围时被箭矢劈断的那支——当时他正趴在帐外抄布防图,墨汁溅在甲胄上冻成了黑冰。
\"南境来的绣娘,指尖都带着瘴气的味道。\"他往我身边坐时,凳脚磕在我靴底,\"吴泽说她们绣幡子时,非要用苏木染的红,说比胭脂色更像血浸寒沙的样子。\"竹凳发出轻微的呻吟,他鬓角那绺白发被阳光照得透亮,倒比帐里油灯下看着柔和些,\"孩子们唱到'骨作山'时,总有人往幡子底下钻,说要数清楚到底有多少根骨头。\"
我往学堂方向偏了偏头,窗棂上糊的新纸还泛着白。去年冬天拆旧窗时,发现木框里藏着只冻死的麻雀,羽翼上还沾着南瘴带来的红绒花。\"柳明宇今早去莲池时,该是踩着那片冻土了。\"我望着柳明宇方才站过的地方,雪化后露出的青石板有处凹陷,是前年被投石机砸的,\"他那双云纹锦靴,在北境走不了三个月。\"
卫子歇忽然笑出声,狼毫在掌心转得更快:\"昨日见他给马厩的老卒写家书,握笔的姿势像捏着姑娘家的绣花针。\"他指尖在凳面敲出轻响,节奏倒和帐里点将时一般,\"不过吴泽说,柳公子蹲在池边看莲子的样子,倒比在学宫背《春秋》时顺眼。\"
话音未落,学堂的木门发出老旧的\"吱呀\"声。柳明宇牵着那孩子走出来时,我正看见他袖口沾着的泥——是莲池边特有的青黑色淤泥,混着未化的碎冰碴。那孩子腕间的藤疤在阳光下格外清晰,去年我见他时,那道疤还在流脓,是卫子歇用艾草汁给敷好的。此刻他举着莲茎的手微微发颤,嫩绿色的芽尖扫过我甲胄上的划痕,那是野狼谷的弯刀留下的。
\"徐将军,它、它会开花吗?\"南瘴口音裹着北境的寒气,把\"将军\"两个字说得黏糊糊的。他指节处还有冻疮的红痕,却把莲茎举得笔直,像举着什么稀世珍宝。
柳明宇在他身后咳嗽两声,手背的红痕比昨日深了些——定是又蹲在池边太久。他往常总爱理衣襟的手此刻攥着袖角,倒显出几分不自在:\"《夏小正》里说'启灌蓝蓼',北境的莲要等地气转暖,得挨过这最后几场雪。\"他忽然往我手里塞了张纸,宣纸边缘卷了角,\"我...我查了三种注本,都说端午前后准开。\"
纸上的隶书歪歪扭扭,\"出淤泥而不染\"的\"染\"字多写了个点。我认出那是他惯用的松烟墨,却混着些沙粒——定是磨墨时没注意砚台里的雪水结了冰。孩子忽然拽着我的袍角蹦起来,小靴子在石板上磕出脆响:\"将军你看!回纥人!\"
城楼的阴影里,亲卫正把谍报往袖里塞,甲胄上的霜化了,在腰带上洇出深色的印子。\"为首的是骨力斐罗,\"他声音压得低,\"去年在野狼谷,他弟弟死在您刀下。\"远处的官道上扬着细尘,十几个回纥骑士的狼皮袄在夕阳里泛着油光,腰间的弯刀却用布裹着,马背上驮着的麻袋鼓鼓囊囊,飘出些奶酒的香气。
卫子歇站起身时,竹凳在他脚后倒了。\"去年拦他们的弟兄说,回纥人送奶酒就是递了和解的帖子。\"他望着那些渐渐走近的身影,指尖在我肩甲的凹痕上蹭了蹭——那里是被骨力斐罗弟弟的狼牙棒砸的,\"你斩那三百人时,骨力斐罗就在谷口看着。他说中原将军里,你是第二个敢不戴头盔冲阵的,上一个还是虞王殿下。\"
我忽然想起温北君的戒尺。那年在学宫梅林,他让我劈够三百担柴才教兵法,说刀劈下去时不能想输赢。有次我嫌他打得疼,把柴刀扔在雪地里,他就那么站在梅树下看我,直到我冻得发抖才说:\"柳家公子算粮草时,会把自己的命也算进去。\"此刻看着孩子手里的莲茎,忽然明白他是怕我学柳明宇父亲的样子——当年柳尚书在南瘴督军,算准了三日粮草耗尽,竟提前烧了伤兵营。
\"徐将军?\"柳明宇碰我胳膊时,指尖带着冻红的凉意。他往关外指的手还在发颤,顺着他指尖望去,夕阳正往雪地里沉,把齐国的方向染成一片熔金。有个小小的身影正背着竹篓往关下挪,篓子一晃一晃的,露出半截翠绿的荠菜——是去年给我送麦饼的那个孩子,总角上还系着南瘴特有的红绒绳。
\"他今早天没亮就往坡下钻,\"柳明宇的声音比平时软些,\"我跟着去看了,冻土硬得像铁,他用手刨了半天才挖这么点。\"他忽然往孩子那边扬了扬下巴,\"说要给莲池除草,还说南瘴的草籽混在雪里也能发芽,得趁早拔干净。\"
那孩子踩着残雪的脚印歪歪扭扭,每一步都陷进半尺深的雪里。去年他送麦饼时,我见他腿上有被蛇咬的疤,卫子歇说那是南瘴最毒的青竹蛇,能活下来算命大。此刻他忽然停下脚步,从篓里摸出个东西往空中抛——是颗冻硬的麦饼,大概是给自己留的干粮。
\"温先生以前说,南瘴的草长得比刀还快。\"我望着那孩子的背影,忽然想起瘴林里的景象。毒藤爬过的地方,总有些不知名的野草让出条细缝,像是早就知道会有人循着草痕找生路。卫子歇捡起地上的竹凳,掸了掸上面的雪:\"西坡的死士在开荒,说要把麦种和莲子混着撒,明年收麦时就能采莲蓬。\"
他掌心的茧子蹭过我左肩的伤疤,那是被骨力斐罗弟弟的弯刀划的,当时深可见骨。此刻却忽然不觉得疼了,倒想起温北君临终前的样子——他躺在瘴林里,血把周围的草都染红了,还攥着我的手说:\"别学柳家算来算去,要学这草,只管往土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