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力斐罗在关前下马时,狼皮袄上的雪簌簌往下掉。他身后的骑士都解了佩刀,马背上的麻袋敞开着,露出里面的风干肉和奶酒。\"徐将军,\"他汉语说得生硬,却比去年在野狼谷喊阵时清楚,\"我带了族里最壮的羊,想换学堂的名额。\"他往孩子那边瞥了眼,喉结动了动,\"我弟弟的儿子,也想认中原字。\"
亲卫刚要上前搜身,我摇了摇头。骨力斐罗忽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用粗糙的掌心托着——是枚染血的狼牙,齿尖还缺了块。\"这是我弟弟的,\"他声音沉了些,\"他说输给敢拼命的人,不丢人。我们回纥不记恨,尽管这么多年摩擦,只要愿意给我们一口饭吃,我们就不会再闹事\"那狼牙上的血渍早已发黑,却能看出是用刀小心刮过的,边缘磨得光滑。
孩子举着莲茎跑到骨力斐罗面前,南瘴口音混着北境的调子:\"它会开花吗?\"骨力斐罗愣了愣,弯腰时狼皮袄扫过地面的雪,露出靴底磨平的花纹。\"回纥的草原上,\"他指着远处的地平线,\"有种花埋在雪里也能开,要等春风吹三次。\"他忽然往孩子手里塞了块奶饼,硬得像石头,\"你喂它,它就长得快。\"
柳明宇这时正往学堂走,手里那张《爱莲说》被风吹得哗啦响。他忽然停在门阶上,回头时发带被风掀起,露出耳后冻出的红痕:\"我抄了五遍,总有字不对。\"他把纸往廊柱上按,想压平卷角的地方,\"但《尔雅》里说'荷,芙蕖,其华菡萏',总要让孩子们知道。\"
我望着他走进学堂的背影,忽然想起去年在南瘴的学宫。那时柳明宇还总穿着锦袍,说要给南瘴的孩子讲《周礼》,结果被瘴气熏得三天起不了床。有次他抱着药碗骂卫子歇:\"这些蛮子懂什么礼义!\"此刻却见他往黑板上贴那张《爱莲说》时,特意把歪扭的\"染\"字藏在最左边,像是怕被孩子们笑话。
\"徐将军!\"那总角小儿背着篓子跑到莲池边,荠菜的绿在残雪里格外显眼。他蹲下去时,篓子翻了个,滚出颗麦饼,沾了泥也不在意。\"南瘴的草要连根拔,\"他小手攥着荠菜往石缝里塞,\"我阿娘说,莲花开时,泥里不能有脏东西。\"
池里的新叶忽然晃了晃,惊起只停在上面的蜻蜓。它振翅掠过关隘时,翅尖扫过\"河毓关\"的匾额,把夕阳的金辉抖落下来,在青石板上碎成一片。我摸了摸颈间的狼牙项链,白子内侧的关隘图在暮色里渐渐隐去,那些细密的刻痕像是活了过来,顺着血脉往四肢蔓延。
学堂的灯亮起来时,窗纸上映出各种各样的影子。有中原孩子端正的坐姿,有南瘴孩子歪歪扭扭的脑袋,还有回纥孩子好奇伸长的脖子。骨力斐罗站在窗外,粗糙的手指点着窗纸上的字,跟身后的骑士低声说着什么,狼皮袄上的雪化了,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
卫子歇不知何时又坐在了竹凳上,手里转着那截断狼毫。\"吴泽说,南境的绣娘又绣了新幡子,\"他墨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泛着光,\"这次是'莲开北境'四个字,用的是你最喜欢的藏青色线。\"远处传来孩子们念书的声音,中原腔混着南瘴的尾音和回纥的调子,把\"出淤泥而不染\"念得七零八落,却意外地顺耳。
柳明宇走出学堂时,手里的《爱莲说》少了个角。他往莲池这边走,靴底在石板上敲出轻响,发间还沾着点粉笔灰。\"孩子们问,\"他忽然停在我面前,耳根有些红,\"为什么莲花要长在泥里。\"他从袖中摸出张纸,上面画着朵歪歪扭扭的花,花瓣上写着\"会开\"两个字,笔锋稚嫩,墨色却很深,\"我答不上来,是那孩子画的。\"
我望着纸上那两个字,忽然想起温北君教我的最后一课。那时他躺在学宫的病榻上,窗外的梅花开得正盛,他让我研墨,说要写幅字给我。可笔刚蘸好墨,他就咳起来,血溅在宣纸上,像朵绽开的红梅。\"记住,\"他攥着我的手越来越凉,\"太平不是算出来的疆界,是...是花不管长在哪,都能好好开...\"
夜风掠过莲池,带来泥土的腥气,混着远处飘来的奶酒香。骨力斐罗和骑士们正围着篝火唱歌,调子苍凉却带着暖意,有个回纥小童跟着哼,中原腔的\"莲\"字总念成\"连\"。那总角小儿蹲在池边,用小手把荠菜埋在新叶周围,嘴里念叨着什么,南瘴口音混着北境的风声,听不清字句,却让人心里发暖。
檐角的冰棱又坠了一块,落地的脆响里,我忽然闻到阵清香。不是南瘴的瘴气,也不是北境的雪味,是从莲池那边飘来的,淡淡的,像极了温北君书房里的墨香。我往池里望去,那片新冒的圆叶上,不知何时结了颗小小的花苞,被月光照得透亮,像是随时会绽开。
卫子歇站起身,拍了拍我肩上的落雪。\"该歇息了,\"他声音里带着笑意,\"明日西坡的麦子该下种了,他们说要请你去撒第一把种子。\"远处的歌声还在继续,回纥调子混着中原的词,把\"莲花开时\"唱得悠长。我深吸一口气,觉得这北境的风里,真的带着莲子的清香了。
那孩子写在《爱莲说》背面的\"会开\"两个字,此刻像是活了过来,在月光下泛着微光。我知道,不管是南瘴的草,北境的莲,还是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的孩子,总有一天,都会在这片土地上,好好地生长,自由地绽放。这大概就是温北君所说的太平,不是杀出来的疆界,而是每个生命都能安心等待花开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