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臣中最年轻的杨荣也已五十多岁了,从建文二年考中进士,建文四年迎接新帝, 二十多年皇上身边的运筹帷幄,让他养成了通盘运筹的思维定势,庙堂高而洞见远,俯视阔而见者着。宏到大政方针,微至细枝末节,参决国事,拾遗补缺,几无所漏,且又为人 谦逊随和,所以,他和金幼孜能在皇上身边几十年而宠任不衰。
思虑了一阵,和金幼孜交换了眼色,杨荣胸有成竹,望望外面黑漆漆的夜空,完全站在皇上的角度,义愤填膺又不无遗憾道:“泱泱中华与边鄙各部,虽不可同日而语,而陛下最重睦邻,通使传信,互为边贸,百姓安居乐业,皇上之志也!然敌虏挑衅,杀我使臣, 掠我边疆,屠我黎庶,堂堂天朝大国岂能坐视小丑跳梁,故从永乐八年开始,皇上数次北征,皆贼虏罪孽之重,罪在不赦,大明不得已而为之。”
杨荣慷慨陈词,偷觑皇上,认真听着,受到鼓舞,遂顺着自己的思路,把话说开去。 “陛下天性好生,厌恶仇杀,天下共知。近年之征伐,几欲一举荡平寇虏,从此天下 乂安,再无兵燹之痛,此心厚重于地,上达于天。北征之举固在除暴安民,然两军相交, 黑云压城,刀锋箭弩,雷霆万钧之际,又焉能不殃及百姓?正所谓火炎昆冈,玉石俱焚,
‘上苍好生’之意或可在此,还请陛下留意。” 金幼孜拱拱手,补充道:“大军之外,我几十万百姓奔波路途,运送粮草,不能说不艰难;敌方数万妇女老幼也必随敌军辗转颠沛,痛苦不堪。以阿鲁台一人之罪而累及两方 百姓、累及皇上,此虏死有余辜,却也让皇上和天下军民牵连其中,所谓‘上苍好生’莫 非于此?”
寥寥数语,似是打开了永乐多日、不,应该说是多年的心结,数度北上,数十万人奔波,皆为阿鲁台一人,怎么想都有受愚弄之嫌。他胸中憋闷,起身推开窗扇,一窗带着新 鲜凉意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无限惬意又无限遗憾。星星眨着眼在头顶闪烁,黑黢黢的夜空伸向远方,默默无语又高深莫测,料峭的夜色寒意很快就涌满了整个屋子。每一个人在 感觉过瞬间的爽快后,片刻就陷入了寒冷的包围中。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连同他做燕王时算起,永乐一生有六次深入漠北,不同的打击对象,不同的出塞路线,足迹遍及塞外的山山岭岭。扫除逆虏,肃清沙漠,往来贸易,天下安堵。古谓武有七德, 以禁暴、除乱为首,他的每一次出征不都是要禁暴、除乱,为黎庶苍生着想吗?武为何意, 止戈为武。以武力强制逆虏放下屠刀,何错之有?
“上苍好生”,既是对他的肯定,大概也是对他的规劝。二位阁臣所解与他梦游长陵 的不祥有几分相通,玉石俱焚,玉者为谁,是汗流浃背的万千百姓还是他这个高居九重的 天子呢?水与舟,没了哪一个,国都将不国。
“夫用兵之道,”永乐关上窗子,回身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二位爱卿言之有理,朕不能以一人有罪而罚及无辜。幼孜,你按朕意草敕:
往者,阿鲁台穷极来归,朕何以待他天下共知。今又有什么亏欠,多年来寇扰边鄙, 虔留黎庶,作孽多端,欲自取其祸。朕以天人之怒统御六师征讨,阿鲁台如洪炉片雪,岂 有余命?然商汤为政,网开三面。朕感念上天好生之仁,不忍荼毒无辜,今所罪者只阿鲁 台一人,其所部头目以下一概不问。有能顺天意来归者,必如也先土干一样,待以至诚, 优以恩赉,授予官职。朕之斯言可证天地,听诏之人切勿犹豫,以致后悔不及。
“遵旨。”金幼孜道,“明日陛下过目后,由李贤翻译,用汉蒙两种文字书就,着所俘鞑靼部属快马把敕书送到阿鲁台营地。”
“马云,再找个机灵的小内侍一起去,务求送达。”永乐叮嘱。 虽没有劝得皇上马上罢兵,但一纸敕书已明显表露了皇上的心思,大军行进的速度慢下来,说不定下一步就可以班师了,一件大事尘埃落定,杨荣、金幼孜困倦皆无。皇上身 边的人,虽品秩不高,一句话,一个主意,真就可以了却兵火之虞,节省如山粮草。杨荣 见皇上打了个哈欠,略有疲惫,关切道:“皇上,刚进丑时,还是睡一会儿吧。”
永乐重新落座,虽觉劳乏,解了梦,心上轻松了,看看天色,对杨、金二人道:“二 位去吧,朕先坐坐,困倦了再躺下不迟。”
“还是躺下好些。”金幼孜又劝。 “没甚要紧,去吧,明日还要行军呢。”二人出去后,马云请皇上上床俯卧,让两个宫女轮流给他轻抚后背、双臂和双腿,永乐感到一阵轻松,倒觉困倦了,翻个身,慢慢睡去。马云对两个宫女挥挥手,为皇上盖好被,悄悄退了出来。
大军由开平进抵应昌,缓缓北上。发出了敕书,不再以征战为目的,整个大军似乎都轻松了。元末明初的五十多年,大明与残元,与瓦剌、鞑靼,瓦剌与鞑靼,瓦剌、鞑靼内部各部族间的征战一直就没有停下过,如果把这些死者的尸体一一排列,恐怕也要盖满荒原大漠了。
这时候的草原狼似乎又成了荒原的保洁师,经过它们一群群、一遍遍的洗礼,没有了 容易变质腐烂的肉体,荒原大漠上只剩下百年不朽的、被风沙揉搓得光滑铮亮的皑皑白骨, 横一条、竖一绺,像破碎的镜子,在阳光下闪着阴阴的亮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它用这 种奇怪的光束告诫着往来的人们,战祸之苦,战乱之殇!
永乐凄然,默默低头,心中又道出了一句“上苍好生”,他用低沉的声音对马云道: “白骨累累,朕心不安,敌方、我方,都是生命。知谕中军安远侯柳升,率将士收殓遗骸 埋葬,让逝者入土安生,朕要亲自祭奠。”
六月中旬,先锋官宁阳侯陈懋、忠勇王金忠遣人来报,已追到达兰纳木儿河上,满地的荒尘野草,满目的肃静萧凉,没有虏寇的一点踪迹,更见不到一点车辙马牛的痕迹,不是早已逃遁就是根本没来过。
永乐默然良久,既见不到降敌,也没有阿鲁台的影子,也不知鞑靼是否收到了他的敕书。反过来想,那敕书给谁呢,是给各部,还是给阿鲁台,阿鲁台看不到,各部肯定不知道;即使阿鲁台看到了,他会为了各部生存而负荆请罪?根本不会。永乐暗叹六师复出又要无功而返,再没有也先土干一类的人为他的疲师远劳添一份慰藉了。
好一阵子,永乐才说话,命人告诉陈懋、金忠继续在周边搜寻敌部的蛛丝马迹;令大军就地扎营,严阵以待;又命英国公张辅、成山侯王通分兵搜索附近山谷。
十几天过去了,张辅、王通搜遍了天马峰周围三百余里的山谷也没有发现敌兵的一人一骑。接着,陈懋、金忠也因引兵至白邙山后仍一无所获,以粮尽而还,大军又陷入了和 上次一模一样的进退两难的境地,唯一幸运的,不是在冰寒雪冻的严冬。
几十万大军在外,几十万民丁驮运,耗费巨繁,就这么毫无希望地僵持着,军中断粮 的日子不远了。皇上染疴,辅臣也传染了吗?皇上于开平、应昌大宴群臣,既无任何喜讯, 又迥异于往常,他的素食,他的节粮的行事风格哪儿去了?又到这茫茫的塞上僵守着,是要自取灭亡吗?眼见的危机为什么没有人说话?张辅忧心如焚,他不知杨荣、金幼孜曾经做过的努力,因而对辅臣十分不满。又有传言说皇上近日又开始恍惚了,他下定决心,宁 以一己之在家赋闲乃至下狱也要请皇上率大军回师,再沉默下去,连大明也危险了。
他走进皇上大帐的时候,辅臣杨荣、金幼孜在和皇上说话,像是在分析面对的敌情, 张辅心中有了一点点解脱和轻松。接着,郑亨、薛禄、柳升、陈懋、金忠等就像约好似的, 陆陆续续来到大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