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像被撕碎的裹尸布,砸在艾莉森破旧的风衣上。她站在格林镇唯一的加油站外,指节因为攥紧方向盘而发白——仪表盘上的油量表红得像一道血痕,而钱包里的硬币加起来够买半杯热可可。
“进去问问吧。”副驾驶的卢卡斯突然开口,他的声音裹着寒气,“好歹是圣诞夜,总不能困死在这儿。”
艾莉森咬着下唇没说话。加油站便利店的暖光里,隐约能看见穿红毛衣的老板娘在擦玻璃,那是她的远房表姑玛莎。五年前她带着卢卡斯离开时,玛莎站在门口骂她“被野男人拐跑的赔钱货”,声音尖得能刺破雪幕。
推开门的瞬间,风铃叮当声里混着玛莎的冷笑:“哟,这不是艾莉森吗?穿得比流浪汉还寒酸,是在外面讨饭讨够了,回来蹭圣诞火鸡了?”
卢卡斯往艾莉森身前挡了挡,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羽绒服袖口磨出了毛边。“我们只是想借点油,钱会还的。”
“还钱?”玛莎往地上啐了口,“当年你们卷走家里的钱跑了,现在说还钱?我看你们是想偷吧!”她突然提高声音,“大家快来看啊!这对穷鬼回来祸害咱们镇子了!”
几个邻居从里屋探出头,眼神像冰锥扎在艾莉森身上。她突然想起临走前母亲塞给她的那句话:“穷不走亲,走亲必惹人嫌。”那时她还不信,觉得血缘总比钱重要。
“我们走。”艾莉森拽着卢卡斯往外走,手腕却被玛莎死死抓住。“想走?没那么容易!把你们身上值钱的东西留下!”玛莎的指甲掐进她的肉里,“不然我就报警说你们入室抢劫!”
卢卡斯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是枚旧银戒,那是他外婆留给他的唯一念想。“这个抵押,够不够?”
玛莎瞥了眼戒指,嫌恶地挥手:“破铜烂铁也想抵油钱?艾莉森,你当年要是听我的,嫁给镇长儿子,现在穿金戴银,哪用得着跟这种穷小子受苦?”
雪越下越大,艾莉森拉着卢卡斯冲进风雪里。没走几步,身后传来玛莎的尖叫,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声音。他们回头,看见便利店的灯光突然熄灭,玛莎的影子在窗户上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像被什么东西拖拽着。
“那是什么?”卢卡斯的声音发颤。
艾莉森想起另一句老话,是父亲在她小时候说的:“富不还乡,还乡必穿破衣衫。”那时她不懂,现在突然明白了——那些锦衣还乡的人,谁不是把过去的狼狈藏在华服之下?而他们这样一无所有的归来者,连穿破衣衫的资格,都像是偷来的。
便利店的门“砰”地撞开,玛莎跌跌撞撞跑出来,身上的红毛衣被扯得稀烂,头发凌乱如鬼。“别追我!我错了!我不该嫌你们穷!”她看见艾莉森,突然扑过来抓住她的裤脚,“是那些东西!那些穿金戴银的影子!它们说我心太黑,要扒了我的皮做新衣服!”
艾莉森低头,看见玛莎裸露的手腕上,有几道深紫色的指痕,像极了被昂贵的皮手套勒出来的印子。风雪里似乎有细碎的脚步声,那些穿着华丽礼服的影子在雪幕中若隐若现,嘴角咧开诡异的弧度,正缓缓朝他们走来。
卢卡斯把艾莉森护在身后,他那件破羽绒服在寒风里鼓起来,像一面摇摇欲坠的盾。“别怕,有我在。”
艾莉森看着那些越来越近的影子,突然笑了。原来真正可怕的不是穷,也不是亲戚的嫌弃,而是那些藏在光鲜亮丽之下的恶意——它们像饥饿的野兽,专等着衣衫褴褛的归乡者,把他们的尊严撕碎,缝成自己的华服。
风雪中,风铃还在徒劳地叮当作响,像是在为这场圣诞夜的诡异剧目,敲着不祥的节拍。
影子们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像是有人穿着硬底皮鞋在冰面上踱步。艾莉森突然发现,那些影子的袖口都绣着金线,领口闪着珍珠的光泽——那是镇上最富有的几户人家的穿着打扮,包括当年她拒绝的镇长儿子。
“他们怎么会……”卢卡斯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看见镇长儿子的影子手里捏着根银手杖,杖头的宝石在雪光里泛着冷光,那手杖本该陈列在镇长家的玻璃柜里,上个月还听说被偷了。
玛莎突然像疯了一样往镇中心跑,边跑边喊:“是报应!都是报应!”她跑过老磨坊时,一个穿貂皮大衣的影子突然从屋檐上坠下来,正好落在她面前。貂皮大衣的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空荡荡的脖颈——那是镇上的皮革商,三年前冻死在自家仓库里,死时怀里还揣着没来得及入账的账本。
“它们在找替身。”艾莉森的声音冷得像冰,“找那些既嫌弃过别人贫穷,又藏着见不得光的财富的人。”她想起小时候偷听到的话,皮革商为了低价收购农户的皮毛,故意在饲料里下了药;镇长儿子的钱,来路也未必干净。
卢卡斯突然抓住她的手往反方向跑:“去教堂!我外婆说过,圣水能镇邪!”
教堂的木门虚掩着,里面的圣诞烛火明明灭灭。神父的影子跪在祭坛前,背对着他们,那件金丝绣成的法衣在火光里浮动。艾莉森推开门,却发现祭坛前空无一人,只有那件法衣摊在地上,衣摆处沾着暗红色的污渍——像血。
“富不还乡,还乡必穿破衣衫……”神父的声音从穹顶传来,带着回声,“当年我赚够了钱想回来盖新教堂,却在半路被人抢了,扒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他们说,外来的富户都是肥羊,不抢白不抢。”
法衣突然腾空而起,袖口像蛇一样缠向卢卡斯的脖子。卢卡斯猛地把艾莉森推开,自己却被缠住了胳膊。他那件旧羽绒服的袖子瞬间被撕裂,露出胳膊上的疤痕——那是五年前为了保护艾莉森,被镇上的地痞用刀划的。
“你们不一样。”神父的声音带着叹息,“你们的穷是干净的,你们的破衣衫里裹着的是人心。”
法衣突然掉落在地,那些华丽的影子也开始变得透明。皮革商的貂皮大衣化作一堆灰烬,镇长儿子的银手杖“当啷”一声摔在地上,变成了根生锈的铁条。
雪停了。天边透出一点鱼肚白,教堂的彩绘玻璃在晨光里映出斑斓的光。卢卡斯捡起地上的银戒,重新攥在手心:“我们走吧,去下一个镇子。”
艾莉森回头望了眼格林镇,玛莎蜷缩在便利店门口,怀里抱着那件被撕碎的红毛衣,眼神空洞。远处传来警笛声,大概是有人发现了昨晚的混乱。
“不。”艾莉森突然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我们不只是来借油的。”信封里是张汇款单,是她和卢卡斯攒了五年的钱,足够给镇上修条新的引水渠——当年他们离开,不是卷款跑路,是为了给病重的母亲筹手术费,只是没来得及解释就被赶了出来。
她把汇款单放在教堂的募捐箱里,转身时,卢卡斯正弯腰捡着地上的碎玻璃。阳光穿过他磨破的袖口,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
“穷不走亲,可若亲还有救呢?”艾莉森牵起他的手,“富不还乡,可若还乡是为了还债呢?”
风卷着最后一片雪花掠过教堂的尖顶,远处的镇子渐渐苏醒,烟囱里升起新的炊烟。那些关于贫富和人情的老话,或许从不是真理,只是被恶意扭曲过的镜子。而真正能照出人心的,从来不是衣衫的新旧,是风雪里,始终不肯松开的手。
警车呼啸着穿过镇口的石桥时,艾莉森正蹲在教堂后的菜园里拔萝卜。卢卡斯捡了些枯枝在石灶上生火,火苗舔着锅底,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砖墙上,倒比那些华丽的虚影实在多了。
“站住!”两个警察举着枪冲过来,枪套上的铜扣在晨光里晃眼。领头的是镇长的侄子汤姆,五年前就是他带人堵在门口骂他们是“镇上的耻辱”。
艾莉森慢慢站起来,手里还攥着半截带泥的萝卜。“我们没犯法。”
汤姆的目光扫过卢卡斯那件补丁摞补丁的外套,又落在艾莉森磨破的靴底上,嘴角撇出冷笑:“玛莎说你们昨晚抢劫还伤人,跟我回局里一趟!”他突然注意到石灶上的铁锅,“哟,穷得只能偷教堂的菜了?”
卢卡斯刚要开口,教堂的钟楼突然“当”地响了一声。不是报时的钟鸣,是沉重的金属坠地声。汤姆脸色骤变,拽着艾莉森就往钟楼跑:“肯定是你们搞的鬼!”
钟楼顶层的地板上,躺着个穿西装的男人,胸口插着把银匕首——那是神父平日里用来祝圣的器具。男人的口袋里掉出个账本,上面记着每笔向镇上商户勒索的钱财,最新的一笔,是昨晚从玛莎那里“借”的五十美元。
“是高利贷团伙的头目。”卢卡斯认出了男人,“我们在邻镇打工时见过,听说他专门盯着返乡的人下手,逼他们签下高利贷合同。”
汤姆的脸色惨白如纸,账本上有几页赫然写着他的名字。艾莉森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富不还乡,还乡必穿破衣衫——那些穿着华服回来的,要么是带着刀子的豺狼,要么是迟早要被扒光的猎物。”
警笛声再次响起时,来了辆黑色轿车。车门打开,走下来个穿貂皮的女人,看到地上的尸体突然尖叫起来——是皮革商的遗孀,她脖子上戴着的金项链,链坠正是皮革商当年没入账的那颗钻石。
“他答应过我的!”女人哭喊着,“只要除掉那些回来讨债的穷鬼,这镇子的钱就都是我们的!”
艾莉森看着乱成一团的人群,突然明白那些华丽的影子不是鬼怪,是被贪念养大的心魔。玛莎的嫌弃,汤姆的刻薄,皮革商遗孀的贪婪,说到底都是同一种东西——怕自己的好日子被更穷的人搅了,又怕比自己更富的人来抢。
卢卡斯把煮好的萝卜汤递过来,热气模糊了两人的眼镜片。“教堂的老神父今早托人捎信,说愿意帮我们证明当年的事。”他指了指远处,几个老人正往这边走,手里拿着泛黄的药单和汇款记录,“他们说,当年是玛莎故意传错话,把你寄给母亲的手术费藏了起来。”
阳光穿过钟楼的裂缝照进来,落在艾莉森的破风衣上,竟透出点温暖的金边。她想起昨晚那些透明的影子,突然觉得它们或许不是消失了,是变成了此刻老人们眼里的光。
“汤快凉了。”卢卡斯碰了碰她的胳膊,“吃完我们去修引水渠吧,老木匠说愿意免费帮我们找工具。”
艾莉森舀了勺汤,萝卜的清甜混着烟火气滑进喉咙。她抬头时,看见汤姆被押上警车,玛莎蹲在地上哭,手里还攥着那件撕碎的红毛衣。远处的雪开始融化,露出底下青黑色的土地,像极了他们身上洗旧的衣衫,粗糙,却带着生的韧劲。
“你说,”艾莉森忽然笑了,“等水渠修好了,我们算不算……衣锦还乡?”
卢卡斯望着她沾着泥点的脸颊,认真点头:“算。你看,我们的破衣衫里,不是正裹着整个春天吗?”
钟楼的风把这句话送出去很远,惊起几只麻雀,掠过刚冒新芽的枝头。那些关于贫富的老话还在风里打转,只是这一次,听起来倒像是句温柔的提醒——重要的从不是穿什么回来,是带着怎样的心,走向怎样的明天。
引水渠的第一捧土被铁锹挖起来时,阳光正好漫过教堂的尖顶。老木匠颤巍巍地递来一把磨亮的锄头,木柄上还留着他父亲的刻痕:“这玩意儿,当年修镇口石桥时就用过,结实。”
艾莉森握着锄头的手顿了顿。她认出这木柄上的花纹,和父亲留在阁楼里的工具箱上的一模一样。五年前父亲临终前说“等你们回来,镇子该变个样了”,那时她只当是老人糊涂了的胡话。
“卢卡斯,你看!”她蹲下身扒开渠底的碎石,露出块生锈的铁皮,上面用红漆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引水渠·1953·全体镇民共建”。老木匠凑过来看了眼,突然抹起了眼泪:“这是我爹那辈人修的,后来被皮革商填了改仓库,他临死前还念叨着要重新挖开呢。”
玛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田埂上,手里捧着个布包。她的红毛衣缝补过了,袖口还歪歪扭扭地绣着朵小雏菊。“这里面是……当年藏起来的钱。”她把布包往艾莉森怀里塞,指尖抖得厉害,“我那时候是怕啊,怕你娘的病拖垮整个家,怕镇长儿子报复……”
布包里的钱不多,卷着几张泛黄的药单,上面的字迹是母亲的。艾莉森突然想起母亲总说“穷日子怕的不是苦,是心不齐”,原来母亲早就知道钱被藏了,只是没说破。
水渠挖到一半时,挖出个铁盒子。卢卡斯撬开生锈的锁,里面是堆儿童玩具:缺了腿的布娃娃,掉了漆的铁皮火车,还有本写满名字的笔记本。“是当年镇小学的东西。”老木匠指着笔记本,“皮革商把学校改成仓库时,孩子们偷偷藏在这里的。”
艾莉森翻到最后一页,看见个稚嫩的签名:“艾莉森·2010”,旁边画着个歪脑袋的小女孩,牵着个男孩的手,背景是哗哗流淌的水渠。那是她十岁时画的,男孩是卢卡斯。
“晚上有怪事吗?”卢卡斯突然问。这几天夜里安安静静的,那些华丽的影子没再出现。
“大概是没什么可惦记的了。”艾莉森把布娃娃塞进卢卡斯口袋,“你看,玛莎今早给工地送了热粥,汤姆他娘来帮忙拾掇碎石子,连镇长都派人送来了水泥——他们把藏着的心思都掏出来了,影子自然就散了。”
水渠通水那天,全镇的人都来了。清澈的水流哗啦啦穿过渠沟,漫过干裂的土地,远处的菜园里,几株被冻蔫的青菜突然直起了腰。老神父站在渠边画十字,声音洪亮:“不是水救了镇子,是你们肯把破衣衫里的真心掏出来晒太阳了。”
玛莎突然跑回家,抱来件崭新的大衣,非要给艾莉森披上:“这是我年轻时做的,一直没舍得穿……你别嫌弃。”大衣是枣红色的,针脚密密实实,像她此刻的眼神。
艾莉森笑着穿上,转身时看见卢卡斯正蹲在渠边,把那枚银戒放进水里清洗。阳光落在戒指上,反射出细碎的光,像撒在水面上的星星。
“富不还乡,还乡必穿破衣衫?”卢卡斯抬头笑,“现在看来,穿什么回来不重要,重要的是回来时,心里揣着的是怨,还是暖。”
水流继续往前跑,穿过石桥,绕过教堂,漫过曾经的仓库地基。有孩子追着水流跑,笑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艾莉森望着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突然明白那些老话从来不是诅咒——它只是在说,人心这东西,藏不住。藏在华服里的龌龊会变成影子,裹在破衫里的真心,终会开出花来。
卢卡斯牵起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明天去看看你母亲的坟吧,告诉她,水渠通了。”
艾莉森点头,眼角的泪落在枣红色的大衣上,很快被暖风吹干了。远处的圣诞树上还挂着去年的铃铛,在风里叮当作响,像是在为这个迟到了五年的春天,唱着新的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