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青石板,辘辘声里裹着卢僖满心的忐忑。
丫头香玉掀开车帘的一角,露出平乐公主府森然的门楣,鎏金狻猊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噬人的凶兽。
“姑娘,真要进去?”丫头碧玉轻声问。
卢僖抚了抚腕间平乐赏赐的镯子。
沉甸甸的,像一道枷锁,压得腕骨生疼。
“平乐要碾死我不过一句话,这么贵重的镯子戴上了,哪还能摘下来?”
被门房引入二门时,周嬷嬷早已候在那里,老脸笑成一朵枯菊。
“公主在枕霞阁等着卢二姑娘呢。姑娘快随我来……”
枕霞阁的房门虚掩着。
门环新漆上,凝结的晨露尚未干透。
周嬷嬷福了福身,“二姑娘进去吧,老奴候在外面。”
说罢瞥一眼,示意香玉和碧玉两个丫头,也留下来等在原地。
秋风吹过回廊,卢僖吸了一口气,踩着青砖地面推门而入。
“公主?”
屋里没有人,她提心吊胆地转过屏风,忽见前方立着一个青衫男子,面色发红,袖口绣着半枝水墨兰花,很是雅致。
正是崇昭十年的探花郎苏瑾。
“卢二姑娘。”苏瑾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底暗藏深意。
卢僖受惊,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在门框上疼得发麻。
“苏公子怎在此处?”
“不是卢二姑娘约小生来的吗?”
苏瑾从袖中摸出一张花笺,墨迹未干的“日移花影动,相约枕霞东”的字迹,刺得卢僖眼前发黑。
她与苏瑾从无往来,如何会写这样的信?
平乐不许她觊觎太子妃之位,老早便在撮合她和苏瑾的姻缘,想是她近来的行止,触怒了公主,故而设下这等毒计……
苏瑾见她慌乱,笑着跨步上前。
“早闻太傅府千金才貌双全,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放肆!”卢僖心惊胆战,一时间血气冲脑,几乎是下意识的,想往外跑,不料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她摇晃几下,叫丫头没有回应,再僵硬地转身,后背紧紧抵着房门,满眼恐惧地看着苏瑾。
“卢二姑娘躲什么?”
苏瑾顺势扣住她手腕,滚烫的呼吸喷在耳畔:
“不是说好要嫁给小生为妻?”
空气里散发着甜腻的香味,卢僖看着苏瑾眼中翻涌着诡异的炽热,不由喉咙发紧……
“苏公子,请自重!”
卢僖偏头,想躲,却被男子困在门板与胸膛之间。
她从未与男子这般独处,此刻连指尖都在发抖,耳尖却红得比炭火还艳。
“卢二姑娘这般怕我,莫不是心里早有了我?早知姑娘如此娇软,我该早些登门拜访……”
苏瑾轻笑一声,捉住她,便往怀里带。
“啊,救命……”卢僖拼命挣扎,领口撕裂,钗环歪斜,头发凌乱散落下来……
惊惶间,门锁哐当一声开了。
只见平乐带着一众仆妇,浩浩荡荡前来,笑语喧天。
“好个郎情妾意!”平乐看着卢僖衣衫凌乱,狼狈不堪的样子,声音如淬毒的银针。
“本宫倒不知,卢二姑娘与苏探花这般投缘。”
她扶着周嬷嬷缓步走近,石榴红裙裾扫过门槛,所过之处众人皆矮半头,连呼吸都敛得极轻。
卢僖浑身发冷,看清这是一个局,却束手无策。
“公主救命——苏瑾他、他强闯入内,意图污我清白……求公主为臣女做主!”
她跪在面前,声泪俱下,却不敢说平乐的不是。
平乐淡淡地哼笑一声,摆摆手。
“你们都下去。记住,嘴巴给我严一点,要是有一人传言太傅家的千金与探花郎私会,本宫定不轻饶……”
“是。”
众人屏息退下。
香玉和碧玉也被粗使婆子架了下去。
平乐弯腰,捡起她方才跌落的珍珠步摇,似笑非笑地把玩。
“公主想要我做什么?”卢僖听见自己声音发颤。
“不错,像是从女人坊出来的人,也不傻。”平乐轻笑瞥她一眼,染着蔻丹的指甲划过她苍白的脸颊。
“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仅不会伤害你,还会替你达成所愿……”
她凑近卢僖的耳畔,低声说道。
“不是想做太子妃吗?事成之后,本宫亲自为你做媒可好?”
卢僖面色一变,“公主……”
平乐轻笑,宛如毒蛇吐信。
“卢二姑娘也不想今日私会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连累整个卢府跟着蒙羞吧?”
卢僖疯狂地摇头,眼中泪水簌簌滚落,“我没有和苏公子私会,没有人会相信的。”
平乐讥讽一笑,“女儿家若坏了名声,还妄想做太子妃?李肇怎会看得上一个声名狼藉的破鞋?”
-
卢僖回到卢府时,已日上三竿。
她屏退众人,独自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苍白的面容,腕上的镯子泛着森冷的光。
平乐的话如重锤般在耳边回响:“卢府的清誉,你后半辈子的体面,可都看你这次的胆量了……”
平乐的计谋又毒又狠,杀谢皇后,嫁祸薛绥,一石二鸟,听完她都忍不住浑身发颤……
眼前是深渊。
身后是悬崖……
太子妃之位的诱人幻影,卢府满门的清誉安危,名节尽毁的噩梦,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姑娘,该用膳了。”碧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卢僖猛地合上妆匣,指尖颤抖,“进来。”
碧玉推门而入,望一眼那个妆匣,欲言又止。
“姑娘,先用些粥吧。”
卢僖摇头,呜咽一声,瘫坐在绣墩上,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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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府耳房里,碧玉对着窗纸发怔。
“想什么呢?”香玉推门进来,见她拿着一张帕子发呆,故意打趣,“莫不是想铁匠铺的小郎君了?”
碧玉慌忙将帕子藏在枕下,耳尖发烫:“姐姐又笑话我!”
说罢又迟疑地望着香玉,“姐姐,今日是他生辰,我想出去瞧瞧。”
香玉轻笑,“还不快去?别让人家火星子都等熄了……姑娘那里,有我替你盯着,放心……”
碧玉红着脸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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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铁匠铺里,火星子溅在阿虎黝黑的臂膀上。他抡着铁锤,手臂肌肉紧绷,汗水顺着脖颈滑落……
“阿虎哥。”碧玉小跑着过来,站在门槛外。
阿虎将新淬火的铁器浸入冷水,白雾升腾间,擦了擦额头的汗,从炉灰上拿起一个温热的油纸包。
“给。”阿虎咧嘴一笑,“东街刘麻子的酱肘子,还热乎。”
碧玉摇头:“我家姑娘这两日心神不宁的,我哪吃得下……”
话没说完肚子先叫起来,臊得她耳尖通红。
阿虎闷笑两声,把油纸包塞到她手上。
“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说罢他压低嗓子,“这么急着过来,可是卢府有异动?”
碧玉手一抖,酱汁蹭在袖口。
她慌忙掏出帕子,顺势将带出的东西塞进阿虎汗湿的掌心。
“平乐公主要借刀杀人。”
阿虎接过,塞入怀里,将一把新打的匕首塞进她手心。
“给姑娘防身用。”
碧玉红了脸。
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阿虎古铜色的脊背泛着汗光,碧玉攥着匕首,转身跑出门去,一脸羞涩。
铁匠铺的火光映着阿虎的身影,他又抡起了铁锤……
-
晨雾未散,端王府后宅的栀子花都被秋霜打得蔫了卷边。
薛绥倚在游廊上,撒了把鱼食,看锦鲤争相跃出水面。
“姑娘……”
锦书捧着茶盘过来,福了福身,语气恭敬而急促。
“大郎君有请。”
薛绥一声不吭地站起来。
秋风掠过湖面,掀起细小的涟漪。
她望着远处的九曲桥,想起文嘉前日来府时,神色憔悴的模样。
“去备些安神的药材,我要亲自去一趟护国公主府。”薛绥起身,裙裾扫过石凳,大声吩咐。
“对了,把那匣蜜渍梅子也带上,妞妞爱吃。”
薛绥踏入桑柳院的时候,天枢正在药房里摆棋局。
桌上放着凌穹箫,室内药香缭绕。
他一袭月白长袍,墨发松松挽起,斜插一支白玉簪,眉眼间透着的清冷疏离,宛若一个与世无争的谪仙闲人,俊逸出尘。
“近来李桓盯得紧,有没有尾巴?”
“放心。那家伙疑心太重,我格外留意了。”薛绥轻巧地坐下,自然地拿起案上的零嘴来吃。
“平安可把陆公的棋谱,看明白了?”
天枢指了指窗边摆着的檀木棋盘,邀她下棋。
檀木棋盘浸着药香。
薛绥看一眼天枢的脸色,狡黠挑眉一下,坐过去叹气。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师兄。”
她捏着白子叩响棋盘,“陆公是开国丞相,门生遍天下。致仕多年仍根基深厚,最难得的是陆公明辩黑白,宁守清贫,不与奸佞同流。”
“可惜这棋局,从来不止黑白两方。”天枢将黑子落在三三位,忽然抬眼望向她,眸中闪过一丝深意。
若世上有黑白之分,那旧陵沼该是什么?
灰色的。
灰色也可以是正义……
薛绥指尖轻点一下棋盘,“师兄今日叫我来,不是为了教棋吧?”
天枢神色肃穆,“《清平三略》里,第三卷写的便是借势——平安,中秋宫宴,便是借势之机。”
河风掠过柳梢,从窗户灌进。
听完天枢从铁匠铺得来的消息,薛绥拢了拢衣裳,捏着白子的手顿了顿,棋子啪地落下。
“平乐是在自掘坟墓。”
棋盘上杀机骤现。
“这局棋,旧陵沼愿作过河卒。”天枢指腹摩挲抚过棋坪纹路,眸光如淬了寒铁般冰冷。
“师父当真要把旧陵沼卷入其中,打破多年平静……”
看得出来,她仍有疑虑。
天枢正色,“二十万白骨铸就的棋局,不该困死弈者,而是要让弈者破局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