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桑柳院出来,日头便西斜了。
薛绥裹紧身上斗篷,带着小昭去了护国公主府。
文嘉穿着素色的襦裙,坐在廊下逗妞妞玩,眼眶却有些红肿。妞妞手里攥着个小木马,见到薛绥立刻扑了过来。
“姨姨!”
她奶声奶气地喊着,腰间还系着薛绥送的小香囊。
薛绥笑着抱起她,指尖轻点她粉扑扑的脸颊。
“妞妞有没有听阿娘的话?”
小丫头点点头,凑在薛绥耳边告密,“阿娘昨夜又哭湿了枕头。”
薛绥将目光转向文嘉。
文嘉慌忙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掩饰落寞,示意丫头将妞妞带出去,这才招呼她入屋坐下,遣退左右。
“平安,可听说了图雅公主的事?”
薛绥抬眸轻笑。
“略有所闻。”
文嘉压低声音,“那位图雅公主,很得圣心,陛下早朝后便去含章殿,陛下同她同辇、同食,连批折子都要她在旁磨墨,听说把萧贵妃都气病了……”
“奇的是,那图雅公主不论何时都以素纱覆面——除了陛下,便是皇后娘娘和近身伺候的内侍,都没见过她的真容。”
薛绥目光微微一沉。
又听文嘉轻叹,“说来她算是我的姨母,幼年时曾听母亲提及,她打从娘胎出来被选为圣女,三岁便被送去了乌兰圣山修行……没有料到,这般也逃不过去……”
她欲言又止,神色黯然。
和亲,仿佛成了西兹公主挣不脱的宿命。
薛绥将带来的缠边香袋递给文嘉,“大祭司这步棋,下得够妙。若皇帝心动,便是西兹的护身符。若不动,便是大祭司的刀。”
文嘉接过香丸放在案上,眸中泛起水光,“母亲当年说过,大祭司一族,向来只效忠西兹正统。如今阿史那弑父篡位,阿蒙拉赫献图雅公主入宫,怕是……”
她未说完的话,在秋风里碎成叹息。
不用说,却已足够明白。
图雅公主留在宫中,成了大祭司和大梁的“桥梁”,共同对付阿史那,这局势越发混乱,而西兹的未来,不会太好。
薛绥忽然抿唇,轻笑。
“人人都道皇帝沉迷美人,荒废早朝。可一个素来醉心权术的薄情皇帝,当真会轻易被美色左右?”
看着文嘉怔忪的眼神,薛绥笃定道。
“他要的是西兹内乱,而不是一个美貌的公主。”
文嘉苦笑着摇头,目光隔窗落在庭院里玩耍的妞妞身上。
孩子正缠着丫头的衣角,用小手扯她腰间的丝绦,笑得眉眼弯弯。
“你说,要是妞妞长大了,也要被送去和亲,我该怎么办?”
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几分惶恐。
薛绥一愣,指尖轻轻抚过茶盏,“不会的。”
顿了顿,她又说,“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文嘉眼眶微微泛红,握住她的手,“平安……”
薛绥回握住她,“别担心,这次我们主动入局,将计就计,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一定会赢。”
文嘉急切追问:“我该怎么做?”
薛绥沉声道:“你领着妞妞入宫一趟,探望太后,也顺便拜会一下你素未蒙面的姨母。”
-
薛绥从护国公主府出来,路过西市时忽然让马车停下。她带着小昭逛了逛布庄,准备挑两匹料子,带回去给薛月沉,意思意思。
正挑着,忽然布架后方有人议论。
“卢二姑娘可真是心急,这几日往椒房殿跑得那叫一个勤快,听说皇后娘娘都快被她磨得没脾气了。”
“她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但郭三姑娘也不是吃素的,你没瞧着那天在女人坊,闹得那叫一个难看……”
“嘘,小声些……”
“明日宫宴可有好戏看了,还不知道她们要如何较劲呢……”
说话的是两位贵妇人,都是常在平乐女人坊里出入的,对女人坊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和勾心斗角,最是清楚。
看来卢二姑娘和郭三姑娘为了太子妃之位已经争得不可开交。
这中秋宫宴,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薛绥挑眉,不动声色地示意小昭,转身离开。
“姑娘,您在笑什么?”小昭好奇地问。
“没什么。”薛绥转身,“走吧,该回府了。后日就是中秋宫宴,还有好些事要准备呢。”
马车缓缓行驶在长街上,薛绥掀起车帘,看着街边的灯笼渐渐亮起。中秋将至,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节,孩童们举着兔子灯跑来跑去,追逐笑闹,空气中弥漫着桂花与烤肉的香气。
薛绥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中秋,她蜷缩在祠堂供桌下,偷吃半块发硬的月饼。
小时候,她没有中秋。
以为人生最苦不过是挨饿,后来才懂,还有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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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崇昭帝自从得了西兹新贡的美人公主以来,日日相伴,夜夜笙歌,便是朝堂政务,都疏懒了许多。
连带的,对促成她入宫的谢皇后,也变得和颜悦色。
今日晌午,竟久违地在驾临椒房殿,与谢皇后对坐饮茶。
“太子年岁渐长,该是婚配的时候了。”
多年来,他从不管太子婚事。
这回竟为一个美人,改变了心意。
谢皇后神色未变,“不知陛下属意的是哪家千金?”
崇昭帝摇摇头,眼中是久违的温情,“皇后贤德,且挑一个家世品行俱佳的姑娘,莫要委屈了太子。”
“陛下圣明,臣妾自当尽心尽力。”谢皇后执壶斟茶,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
说罢微微侧身,朝着身后的掌事宫女使了个眼色。
宫人从匣中取出画卷,铺开在皇帝面前。
谢皇后站在皇帝的身侧,微微躬身,笑意盈盈地道:“这是礼部呈上的十二位世家贵女的画像,都是不可多得的佳人。”
皇帝微微颔首。
图中女子或簪花执卷,或抚琴弄笛,倒都是好样貌。
他微挑的眼神,审视谢皇后。
“皇后看好哪一个?”
谢皇后眼角含笑仪态端庄:“臣妾以为,太傅千金卢氏知书达理,郑国公府郭氏温婉贤淑,皆是良配。只是……”
她微微蹙眉,“卢二姑娘先前似对婚事略有疏懒,近来却频频示好,不知心意。郭三姑娘虽品行俱佳,却锋芒过盛,臣妾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何人堪为正妃……”
崇昭帝微微眯起眼睛,神色舒缓。
“无妨。”皇帝抬手止住她的话,“中秋宫宴上,让太子自己相看。”
谢皇后恭敬点头。
“肇儿近来勤勉有加,行事愈发稳妥,皆是陛下教诲之功。”
崇昭帝面露欣慰。
“是他懂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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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漫过宫墙,将李肇的身影拉得很长。
中秋庆典将至,宫中重要宫门、殿宇的安防,成为重中之重,神武军如临大敌,日夜巡查,拿着太子亲自拟定的布防图,连犄角旮旯都标注得分明。
众将士腰悬长刀,列队听训。
李肇负手而立,寒风掀起他身上的大氅,眼底一片森寒。
“朱雀门增派三队弩手,两刻巡一次。”
“是。”
“玄武门严查出入,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领命!”
“水井、恭桶须得仔细查验,莫要放过一个角落……”
话音未落,忽见李肇将手重重按在腰间佩剑上。
视线越向远处,十二名玄甲卫抬着酒坛鱼贯而过,酒坛封口处贴着朱红印泥,映着异域花纹。
这是殿下为新宠的美人特意准备的西兹佳酿。
明日中秋,想必就会有册封了……
李肇突然轻笑,指尖拂过剑穗上的坠子,正要离开,便有女官前来,躬身禀明皇后召见。
待到椒房殿,李肇刚刚俯身请安,没来得及收回手,谢皇后已迫不及待地将十二幅世家贵女的画像铺展在案。
“你父皇难得上心你的婚事,你莫要辜负圣意。”
李肇望着画像上眉眼各异的女子,想起沉入锦鲤池底的玉如意,心中烦躁。
“儿臣不想成婚……”
“胡闹!”谢皇后面露不悦,“你身为储君,延续宗庙社稷乃分内之事,哪有不成婚的道理?旁的不说,那卢二姑娘和郭三姑娘,门第清贵,婚事既已放出风声,突然作罢,让姑娘如何嫁人?”
李肇不耐烦,“儿臣并非媒妁,也不是她们的亲爹,还要操心她们的亲事?”
“……”
谢皇后噎得语塞。
半晌,摆摆手,“罢了,明日宫宴,你好歹在姑娘们跟前露个脸,别让人下不来台。”
李肇见母后气得额角青筋微跳,敷衍地拱手一礼。
“儿子告辞。”
谢皇后重重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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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东宫,李肇换了身衣裳,便快步走入书房,从暗格里取出纸笺,便着手写信。
那夜暴雨后的檀秋院,给了他极大的悸动。
窗棂竹影的湿意,青梅酿的温度,女子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在他心底漫出一片湿润的痒意……
乍一想,便喉头发紧。
又难以启齿,如少年心事……
那夜以后,他给薛绥陆续捎了几封信,言辞很是缱绻。
“寒楼月冷,铁甲凝霜,唯念卿卿笑靥。”
“桂香漫,玉兔满,卿勿迟!”
“月满,念卿不至……”
来福目光复杂地落在太子殿下身上。殿下换上了月白锦衣,神情专注,看上去好似一个陷入痴恋的炽热少年。
着墨在白纸上的字,更是让一个老太监都脸红。
“万事俱备,独缺你!”
殿下啊!来福心底叹息。
这些字句,瞧着不像什么正经人写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