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初一侯府宴后,我便再未踏出宫门半步。
每日倚在临窗的湘妃竹椅上,看白雪层层叠在宫梅枝桠,倒像是谁把碎玉碾作琼花,撒了满树的清冷。
陆明珠带着陈若华等贵女来访时,我正握着暖炉描经,指尖在金刚经末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上顿了顿。
只让采薇捧着缠枝莲纹的帖子出去,道是“身子乏累,改日再叙”。
陆明珠隔着雕花槅扇喊了句“城南的绿梅开得正好”,我望着砚台里晕开的墨色,终究没应一声。
正月十五晌午刚过,暖阁的铜环扣就响得急。
我以为又是哪位太妃遣人送汤,搁下狼毫去开门,却见李昱珩正扒着门框往里头瞧,玉冠上的珊瑚珠沾着雪粒子。
小姑姑!他见我开门,立刻扑过来拽住我的袖角,指尖冻得发红,琉璃巷的灯棚都支起来了,金吾卫刚在街心搭了三丈高的走马灯,绘的全是姑父海战的事儿——
我抬手替他拂去肩上落雪,故意板起脸:越发没规矩了,太子殿下怎的学起小内侍偷溜的把戏?若是让你父皇知道你擅离东宫——
话未说完,他就仰头蹭着我的手腕,像小时候撒娇要糖葫芦那样:儿臣哪敢偷溜!是母后让儿臣来请您散心的,说您再闷在宫里,连腹中的小表弟都要跟着生闷气了。
说着又偷瞄我案头未拆的军报,压低声音,况且明日姑父的信使就到了,您总不能让他见着您眼尾的青黑吧?
我指尖轻轻戳他发顶:倒是个会拿话堵人的。
转身取了狐裘披在肩上,镜中映出自己近日清减的面容,腮边薄红还是晨起时敷的胭脂,不过先说好,出了宫门你须得跟紧些,若再像去年那样撞翻茶棚——
绝不!他忙不迭替我掀开棉帘,外头的雪光映得他眉目如琉璃般透亮,儿臣连腰牌都带好了,若有差池便让金吾卫拿我是问。
宫门前的铜灯已燃起,李昱珩学着采薇的模样搀住我胳膊,却掩不住眼底的雀跃。
踏过青石板时,他忽然凑近我耳边:方才路过御花园,儿臣瞧见梅枝上有冰棱子,像极了姑父送给您的那柄琉璃簪——
我猛地捏了下他手腕,他便吐着舌头住了嘴,可掌心传来的温度,到底比炭盆里的火要暖些。
街市上的灯火渐次亮起来,琉璃灯映着未化的积雪,倒像是把满天星子摘下来铺在人间。
我望着前头蹦蹦跳跳却不忘回头看我的小身影,忽然想起去年元宵,他非要替我去买糖画,结果摔了个屁股墩,却举着没碎的锦鲤糖画说“姑姑笑了便是好的”。
如今他腰间悬着东宫令牌,说话却仍带着孩子气的狡黠,到底让我这月来紧绷的弦松了几分。
行至朱雀街转角,忽有马蹄声从宫墙方向传来。
李昱珩下意识护在我身前,却见是萧承熠府的亲卫,手中捧着半幅染着海盐的信笺。
我指尖一颤,未等亲卫下马,已看清信笺角上那抹熟悉的朱砂梅印——是他出征前我亲手盖的印泥,说好了每封家书都要以此为记。
雪片落在信笺上,晕开几处墨迹。我捏着那半幅残笺,听亲卫说,驸马爷在南溟岛布下天罗阵……
后面的话被街市的喧闹声掩住,李昱珩却突然拽了拽我衣袖,指着街角糖画摊说:小姑姑,是您最爱的并蒂莲!
我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明白他为何执意要带我出宫。
指尖抚过残笺上未干的墨痕,应是他连夜所书,笔尖在“安好”二字上重了几分。
街市的烟火气混着梅花香扑进鼻尖,我忽然笑出声。
将残笺收进袖中,牵起他的手往灯棚深处走:还不去买糖画?若让糖稀冷了,可就牵不出龙须了。
他欢天喜地跑向摊位时,我回头望了眼宫墙方向。
暮色里,那盏描着“定海军”的灯笼正被风扬起,红穗子掠过飞檐,倒像是他从前替我别在鬓边的那支红梅,历经霜雪,终是要在春归时。
二月二龙抬头,我正倚在暖阁软榻上替未出世的孩子裁小衣,青鸾纹的素缎在膝头铺开。
针脚刚走到“长命”二字,李昱珩就掀着棉帘闯进来,玉冠上的蟠龙纹金簪歪在鬓边,袖口还沾着片朱砂——定是从他父皇书房偷溜出来的。
小姑姑!他举着卷用火漆封了三匝的军报,鼻尖冻得通红,方才在御书房瞧见姑父的信,父皇让儿臣先送来给您过目。
说话间已跪在矮几前,指尖利索地挑开蜡封,却在展开信笺时忽然噤声,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我心口猛地一跳,绣绷上的银针戳进指尖。军报首行“苏阮阮殁”三个墨字洇着水痕,像是被海水浸过又晒干的模样。
往下看去,“挣脱看守”“中箭毙命”“尸化血水”诸般字迹在眼前晃荡,最后那句“疑似巫族余孽”让我捏着缎子的指节泛白。
炭盆里的炭火“噼啪”炸开火星,李昱珩慌忙替我按住发颤的手腕:姑姑可是哪里不适?儿臣这就传太医——
不必。我扯过帕子裹住流血的指尖,目光仍焦在信笺上,你且说说,这‘尸化血水’是何时发现的?
他咽了咽唾沫,喉结在玉色交领里动了动:听父皇与太尉商议,说是断气后盏茶工夫便化了,连衣甲都浸成黑红色……
声音突然低下去,姑父信里还说,她临终前喊着‘表哥莫回头’,倒像是……替萧承熠挡了致命一击。
我盯着案头那盏从定远侯府带来的青瓷灯,灯芯结着灯花,明明灭灭映得满室昏沉。
萧承熠出征那日,我在宫门前见过她,月白羽衣上绣着金线海马,腰佩正是当年萧承熠从南海带回的鲛绡鞭。
那时她仰头望着马上的人,眼尾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如今想来,她却是用自己的命护了萧承熠。可这“妖人”二字,却让我脊梁骨发寒。
海战毒雾里,萧承熠的护心镜碎成齑粉,渔女相助……莫不是她能辨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