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绕过御案,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孙传庭面前,弯下腰,伸出那双因为长期批阅奏章而略显枯瘦的手,颤抖着,想要扶起这位他曾无比倚重,又因其“败亡”而怨怼过的臣子。
“伯雅……爱卿……”,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是朕对不住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这句话出口,不仅孙传庭猛地抬起头,泪流满面,连一旁的曹化淳也瞬间红了眼眶。
他们何曾听过皇帝如此自责?往日的陛下,何曾有过这般情状?
孙传庭更是心如刀绞,泣不成声:“陛下!臣万死!臣未能荡平天下,保全疆土,反累陛下忧心,家族蒙羞,臣万死难赎其罪!”
崇祯用力摇了摇头,扶着他的手臂,感受着那嶙峋的骨骼,心中悲意更浓。
他看着孙传庭风霜刻画的容颜,仿佛看到了这些年他在敌营中可能遭受的磨难,也看到了大明江山在这几年间如何加速崩塌。
“起来……起来说话”,崇祯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温和,“活着……活着就好,这大明……唉,不说也罢!”。
这一刻,什么帝王威严,什么君臣纲常,在故人重逢的复杂情愫与国破山河在的巨大悲怆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暖阁之内,只剩下一个苍老的皇帝,和一个“死而复生”的罪臣,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当最初的震惊与悲慨稍稍平复,暖阁内的气氛依然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崇祯亲手扶起孙传庭,君臣二人相对而立,竟都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崇祯看着眼前这位曾被他视为肱骨,却又因战败而让他心生怨望的臣子,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
“伯雅、这些年,苦了你了”,崇祯的声音依旧沙哑,目光里带着探究,“你是如何回来的?又为何与曹大伴一同出现?”。
曹化淳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躬身解释道:“皇爷容禀,老奴此前奉密旨离京,设法与江南那边接触”。
他说的含蓄,但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接触”的对象,正是那势不可挡的大夏。
曹化淳继续道:“好在老奴这张脸,在那边的情报局还算是个‘熟人’,几经周折,总算搭上了线”。
“一切都在暗中进行,不敢走漏半点风声。只是老奴万万没想到,此番交涉,那边竟会将孙督师送回”。
崇祯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孙传庭身上。
孙传庭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开始陈述他那离奇的经历,语气平静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陛下,臣当年兵败被俘,自忖必死无疑,亦无颜再见陛下。然则,大夏并未杀臣,亦未过多折辱”。
“他们将臣羁押一段时日后,见臣始终不肯降顺,便将臣释放,并与先前被他们暗中接走的臣之家眷团聚”。
说到这里,孙传庭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停顿片刻,才继续道:“他们给了臣一家分了田地,道是‘均田令’下,人人有份”。
“臣靠着那些田地,加上家中些许积蓄,在江南还过得颇为安适”。
他艰难地吐出“安适”二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这是一种对旧主、对过往信念的背叛。
崇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放在御案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大夏此举,何其诛心!不杀名将,反而优待,分给土地,让其安居乐业,这比刀剑相加更让人无力。这彰显的是一种绝对的自信,一种超越简单征服的统治智慧。
“既然如此,伯雅你已得安身立命之所,为何还要回来?可是那夏王有何条件?”,崇祯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声音低沉。
“陛下明鉴。”孙传庭深深一揖,“曹公公通过大夏情报局联系上臣后不久,臣便受到了夏王的亲自召见”。
“夏王?”,崇祯眼神一凝,“这个夏王是怎么样的人?”。
孙传庭被皇帝这一问,神情不由得一凛,仿佛再次被拉回到那座与紫禁城氛围截然不同的殿堂之中。
他略作沉吟,目光中流露出回忆与审视交织的复杂神色,最终,他选择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开口,因为这关乎国运,容不得半分虚饰。
“陛下垂询,臣不敢不尽言。”孙传庭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夏王此人,依臣观之,其人虽年轻,然其行事、其格局、其心术,实乃臣平生仅见之枭雄,亦可称一代人杰”。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力求准确:“其年未及三旬,然眉宇间并无少年得意之骄狂,反有一种沉静如渊的气质”。
“臣觐见之时,他并未居于深宫高座,而是在一处偏殿处理政务,身旁文书堆积如山,却井然有序”。
孙传庭的语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服:“他接见臣时,言语极其简练,无虚词,无客套,开门见山便道:‘孙督师是知兵之人,亦是务实之人”。
“大明积弊已深,非修修补补可救,本王取天下,非为覆灭朱明,乃为再造华夏,开万世太平。’此言……直指核心”。
他的眼神变得深邃,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当时的场景:“他对天下大势、军政民生的见解,往往一针见血”。
“谈及田亩、税赋、吏治、军制,其思路之清晰,规划之周密,令臣暗自心惊”。
“而且他还并非空谈仁义道德,亦非一味炫耀武力,其所言所行,皆围绕着如何‘有效地统治’、‘有序地建设’展开,拿下江南半壁,并非其终点,仅仅是他那庞大蓝图的起始一步”。
说到这里,孙传庭的语气愈发凝重:“更令人心悸者,在于其对大夏的掌控力。陛下,大夏制度虽将政务交予所谓‘政务院’与‘各部’,看似垂拱而治”。
“但臣在江南时日不短,冷眼旁观,发现一切重大决策、人事任免、军力调动,最终决断皆出于其手”。
“那套新立的制度,环环相扣,相互制衡,而最终之权柄,却如同无形之手,牢牢握于他一人掌中”。
“各级官吏,上至总理大臣,下至县令,对其不仅是敬畏,更有一种近乎信仰的效忠,此等驾驭臣下、掌控全局之能,臣闻所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