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的眼皮跳了跳,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龙袍的袖口,声音却竭力保持平稳:“接着说”。
“他们对待士绅,手段极为酷烈!”曹化淳抬起头,脸上是心有余悸的表情,“所有前明功名,无论举人、进士,一概作废!”。
“优免徭役、赋税的特权,全部取消!想继续做官为吏,必须从头学他大夏的那套律法、章程,通不过考核,便是宰相之子也得回家种地!”。
“当然,他们倒也给了条活路,愿意回乡务农的,也按丁口分给田地,只需按他们的规矩缴纳田赋即可”。
“田赋?”崇祯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追问道:“他们的赋税究竟几何?”。
曹化淳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最触动根本的内容来了:“回皇爷,大夏已废除了我朝一切苛捐杂税,什么辽饷、剿饷、练饷,还有地方加派、火耗,统统没有了!也再无徭役之说!”。
崇祯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曹化淳继续道:“他们只收两种税。一是田赋,按实有田亩征收,一亩地,约合二十斤上等米粮,除此之外,分文不加!而且……而且……”。
他犹豫了一下,在崇祯目光的逼视下,还是说了出来:“而且土地严禁买卖,人死之后,田产由官府收回,再行分配。”
“嘶——”崇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一条,等于是彻底断了土地兼并之路,挖掉了历代王朝豪强坐大、流民遍野的根子!
“那商税呢?”。
“商税不低,视行当不同,从一成到三成不等,但关键在于”,曹化淳强调道,“所有商税,统一由一个叫‘税务局’的衙门收取,明码标价,张榜公布”。
“除此之外,任何官吏胆敢再向商民索要一文,便是重罪!他们甚至规定,若有官吏索贿,或是百姓被迫行贿”。
“三年之内皆可前往‘监察司’告发,一旦查实,官吏按律处置,行贿者亦可免罪,有此严法,大夏官吏,几乎无人敢伸手贪墨”。
崇祯沉默了,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作为一个皇帝,他太清楚吏治腐败对王朝的侵蚀有多严重,他也曾想整顿,却总是阻力重重,最终不了了之。
“不过”,曹化淳的话调微微有些变化,“大夏给予官吏的俸禄,也着实丰厚,据奴婢打听,即便一个末流的九品吏员,其薪俸也足以让一家四口衣食无忧,堪比大明的七品知县了”。
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崇祯坐在那里,如同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灵魂的泥塑木雕。
他之前或许还有过一丝凭借京城精锐负隅顽抗的侥幸,或许还期待着江南士绅心念故国、掀起波澜,或许还幻想着大夏内部会出什么乱子……
但现在,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
大夏用冰冷的、高效的、截然不同的制度,构建了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却又隐隐感到其强大生命力的新世界。
他们打破了千年的土地魔咒,扼杀了官吏的贪欲,轻徭薄赋收拢了民心,高薪养廉确保了行政效率。
这一切,都像一面无比清晰的镜子,照出了大明的腐朽、臃肿与无可救药。
他曾经为之奋斗、为之焦虑、为之殚精竭虑的一切,在这套新秩序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过时。
他还能有什么想法?所有的路,似乎都被堵死了。
反抗是螳臂当车,妥协是屈辱偷生,而等待他的,似乎只剩下那个注定的结局。
过了许久,崇祯才极其缓慢地、无力地挥了挥手,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深入骨髓的疲惫。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故事。
曹化淳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叩首,弓着身子,一步步退出了这间弥漫着末代帝王无尽悲凉与绝望的暖阁。
崇祯这里倒是下定了决心,但是当孙传庭归来,同时受命总督宫禁的消息传遍过北京城时,每一个在权力场中沉浮的人都清晰地嗅到了其中意味。
皇帝此举,绝非为了重整山河做最后一搏,而是如同绝望的溺水者,死死抱住了身边唯一可见的浮木。
他只求在这紫禁城的红墙内,获得片刻的安宁与最后的体面。
他已然放弃了庙堂,放弃了天下,只想在注定的结局来临前,守着自己的一隅之地。
然而,皇帝可以“顺应天意”,盘踞在京师的这群吸血螭蟥却决不能!
这些顶戴蟒袍、世代簪缨的权贵高官,比任何人都清楚大夏意味着什么。
江南传来的消息,对他们而言不啻于地狱的绘卷——功名作废,特权取消,土地收回,商税严苛,最可怕的是那套让贪腐无所遁形的监察制度!
大夏或许不会像流寇那般屠戮他们,但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剥夺他们赖以生存的一切:田产、商铺、窖藏的金银,以及凌驾于庶民之上的特权地位。
那个新兴的政权,根本不在乎他们这些“前朝遗老”的所谓名望与学识,它自有其一套冷酷而高效的运转逻辑。
恐慌如同瘟疫在顶层圈子里迅速蔓延。绝不能坐以待毙!
连日来,成国公朱纯臣的府邸后院,一间极为隐秘的暖阁内,大明王朝最后的核心权贵们进行着一场场激烈的密谋。
参与者的身份,足以让任何知晓内情的人胆战心惊:内阁首辅周延儒、次辅陈演,兵部尚书张缙彦、户部尚书倪元璐等。
这些里尽管很多人是所谓的清流,但在家族存续的压力下也被卷入。
成国公朱纯臣、定国公徐允祯、襄城伯李国桢,驸马都尉巩永固,甚至还有几位与国同休的皇亲,如嘉定伯周奎也都有参与。
他们代表着大明王朝最顽固、最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
暖阁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众人心头的寒意与空气中弥漫的激烈争辩。
“陛下此举,实乃自弃社稷!我等世受国恩,岂能坐视不理!”,成国公朱纯臣须发皆张,拍案而起,他名下数以万计的田产,是他绝不能放弃的命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