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堵墙,隔着两个人。
院中,乔婉娩静静地伫立着,月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单薄而孤寂的身影。
院墙外,李莲花一袭白衣,身影清瘦。他静静地驻足在那里,目光穿过那堵冰冷的墙,仿佛能看到墙内乔婉娩的模样。
距离乔婉娩院子不远处,有一棵三丈高的大树。树上,望舒靠在粗壮的树干上闭目养神。另一边,桃梓则百无聊赖,一边轻轻晃动着双腿,一边数着围绕在身边的蚊子。
他们这个位置离乔婉娩的院子不算太远,这个时候贸然下去怕是会被爹发现。所以李莲花不离开,他们不好下去,只能陪着他在这里消磨时间。
“你们两个,看够了吗?”
桃梓一僵,望舒睁开眼睛,两人同时低头看去。原来李莲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躲藏的那棵树下,正抬头微笑地看着他们,那笑容里似乎藏着洞悉一切的意味。
虽然他是笑着的,但是两个小朋友却噤若寒蝉,乖乖从树上跳了下去。
“爹。”桃梓讨好地叫了一声,像是做坏事被家长抓到的熊孩子。
“爹。”望舒语气淡淡,好像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
李莲花对他们两个指指点点,没好气道:“你们两个,竟然还敢回来,不怕被抓入百川院关起来?”语气看似责备,实则关切满满。
桃梓不以为然地扬起下巴,一脸骄傲道:“他们抓不住我。”那自信满满的模样,仿佛天下没有能难住他的事情。
望舒同样轻轻点头,附和道:“对。”语气虽淡,却也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笃定。
嚣张,真是太嚣张了。李莲花双手叉腰,他年轻的时候有这么嚣张吗?李莲花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年轻的时候确实不太谦虚。
但随即他又摇了摇头,暗道:不,不对,嚣张的是李相夷,跟李莲花有什么关系?
李莲花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心中感慨万千。曾经,他也有过热血沸腾的岁月,也有过无数的豪情壮志。然而,命运弄人,经历了诸多波折后,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走吧。”
李莲花轻叹一声,转身准备离去。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落寞。桃梓和望舒对视一眼,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三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莲花楼,夜色已深,整座楼都笼罩在静谧之中。李莲花看着两个孩子,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说道:“今日累了一晚上,你们都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桃梓应了一声,正要去休息,却见望舒像生了根一般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心下一惊,暗暗给望舒使眼色,可望舒恍若未觉。
“爹,你喜欢她?”望舒的声音清脆而坚定,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桃梓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望舒。回想起今晚他们鬼鬼祟祟偷听墙角的事儿,本想着赶紧翻篇,生怕惹得李莲花不快,可望舒竟然如此大胆,直接将这敏感的话题抛了出来。他心中暗暗佩服望舒的勇气,同时也捏了一把汗。
李莲花微微一怔,随即脸上又恢复了那抹云淡风轻的笑容,却并未回答望舒的问题:“不该你知道的事情别问。两个小朋友,乖乖去睡觉,不睡觉的小朋友容易掉头发,还长不高。”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哄小孩的意味,可话语里却藏着明显的回避。
望舒却依旧不为所动,身形纹丝未动,眼神中带着淡淡的疑惑:“既然喜欢,为什么又要放弃?”
李莲花笑着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回忆,又像是惋惜:“你们还小,不懂。等你们长大了就知道了。”
他望着窗外深邃的夜色,声音低沉而悠远。他和乔婉娩的缘分早在十年前就已经随风飘散。如今,他们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
桃梓见状,连忙拉了拉望舒的衣袖,凑到她耳边小声嘟囔道:“你不是应该劝人放下吗?”
望舒淡淡地道:“佛许来世,道求今生。匆匆百年,自然应该顺应自己的心意而活,才能得以自在。只要爹觉得欢喜,跟什么人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
所谓顺应自然,首先要顺应自己的心意。望舒不懂情爱的甜与苦,但她能分辨一个人过的舒心与否。
不管哪一个爹,她总是希望他能过的快活。今日站在这里的人是娘,她也同样会这么说。爹娘都是独立的个体,如果他们各有所爱,何必需要勉强凑在一起。
桃梓愣了一下,思索片刻后,开口道:“你不怕这个世界没有你吗?”他实在不明白望舒为何如此执着于这件事,在他看来,他爹放下乔婉娩,然后跟他娘在一起才是最优解。
“那又如何?”望舒语气淡淡,心中却自有一股傲气,“你以为爹娘在一起,同一个时辰出生的那个人便是我吗?”
人的成长是受到环境,教育等因素影响的,这世上不存在完全一模一样的两片叶子。就像这个世界的爹是她爹,又不是她爹一样。他们或许相似,却并不相同。
桃梓豁然开朗,“你说的对。”哪怕如他所愿,这个世界的爹娘也在一起,他们生出来的孩子也不是他,就像望舒一样。所以,他操什么心呢?
李莲花静静地听着两个孩子的对话,心中泛起阵阵涟漪。他没想到望舒小小年纪,竟能说出这般通透的话。只是他们两个终究太过年少,不懂成人的无奈和克制。
李莲花轻轻喊了一声:“望舒。”
“嗯?”望舒疑惑看着他。
李莲花郑重其事道:“过去的事情不需要再提。我没有放不下,我真心祝福乔女侠得遇良人,余生幸福。”
望舒定定地看着他,闻言点点头:“我尊重您的任何决定。”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在告诉李莲花,无论他做出怎样的选择,她都会支持他。
这份理解和支持,让李莲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知道了。”小姑娘这么可爱,这么贴心,如果真的是他的女儿该有多好。
桃梓也贴上去,抱了抱他胳膊撒娇,“爹,我也支持您。”如今他也看开了,只要他们分别都过的好,爹和娘不在一起又如何?
李莲花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将他推去洗漱:“你跟人打了一架,身上都臭了,快点去洗漱,然后睡觉。”
桃梓闻了闻自己身上,并没有异味,不过他还是乖乖地去打水洗漱。
望舒往外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又转过身来,将他们凭本事抢回来的少师剑塞到李莲花手里,“这剑送给您。”不等李莲花说什么,她已经快速离开了。
李莲花手里握着十年未见的少师剑,百感交集。剑身泛着清冷的光泽,仿佛还带着当年的气息。抚摸着剑身,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曾经的辉煌与荣耀,曾经的爱恨情仇,都在这一刻交织在一起。
“老朋友,当真是许久不见了……”
第二日,百川院的议事厅内,四位院主坐在一起,相顾无言。昨夜被人闹了一场,不速之客在院中肆意妄为,来去自如,他们却没有拿下来人的一片衣角,百川院众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他们商议着要下发通缉令,务必将这两个胆大妄为之人缉拿归案,重振百川院声威。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乔婉娩走了进来。
白江鹑招呼她坐下,主动开口道,“我们正准备商量如何追回少师剑。”
乔婉娩轻轻摇了摇头,神色平静:“各位院主,我不打算追究少师剑被盗一事了。”
此言一出,四位院主皆是一愣,面面相觑,眼中满是疑惑。“这是为何?”石水忍不住问道,“少师剑乃是门主之物,怎能轻易放弃追查?”
乔婉娩释然一笑,眼神中带着一丝追忆:“能再见少师一面,我已心满意足。少师剑的得而复失,或许正说明我跟它的缘分到此为止了。而且那人的剑法很好,少师在他手里,未尝不是一个好去处。”
她的语气轻柔而坚定,仿佛已经看透了一切,放下了心中的执念。
云彼丘若有所思低下头去,其他人心中虽有不解,但也不好强行劝说。其实,他们心里也明白,即便乔婉娩不这么说,他们本来也下不了通缉令。昨日遇到的那两个人实在是太过诡异。
就说那个女孩子,他们好几人都跟对方打了一个照面,可今日再去回想,却发现根本想不起来对方究竟长什么模样。
只要在脑海中去勾勒,那面容就是模糊一片,五官、相貌美丑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只能记得那是一个姑娘。
至于武功路数,也不是他们所熟悉的任何一种,唯有乔婉娩院子里那仿佛被冰霜覆盖的植物证明对方的武功走得是阴寒的路子。
而那个始终戴着面具的矮个男子,云彼丘说对方长得跟年轻时候的李相夷一模一样。但百川院能将李相夷的画像送上破刃榜吗?先不说这其中的诸多疑点,光是这样做,怕不是整个武林都会觉得他们几人疯了。
所以,百川院这次只能自认倒霉。好在除了丢了一个大大的脸,他们既无人员伤亡,财产损失也不多,烧毁的房子也不是什么重要得地方。
至于肖紫衿,他终于等到了乔婉娩点头答应嫁给他,这会正恨不得飞回小青峰去筹备他们两个的婚礼。哪里还有心力去管什么少师,什么李相夷。都滚得远远地才好,再也不要来打搅他和他的阿娩。
莲花楼里,桃梓和望舒正在商量接下来他们要去哪里。既然暂时回不去自己的世界,不如帮他找到他想要找的。
桃梓想起昨日,望舒轻而易举找到少师剑所在,连忙询问道:“望舒,你能不能像找剑那样,找到单孤刀的遗骨所在吗?”
望舒闻言,先是轻轻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神色认真:“我可以测算,但寻人不比寻物。需要对方生辰八字,或是父亲母亲、儿女这样的血亲,提供一滴精血。”她顿了顿,又郑重强调,“活人死人,寻法都是一样。”
昨夜望舒施展道术,以玄奇之法寻得少师剑,那神奇的一幕至今仍历历在目。此刻听闻还需这般苛刻的条件,李莲花的眼中闪过一丝失落:“我与师兄在被师父收养之前,不过是街上乞食的小乞儿,如今的生辰都是师父定下来的。这个有用吗?”
他微微皱眉,陷入沉思。或许可以找方多病问问,单孤刀既是天机山庄走丢的孩子,何庄主定知晓其生辰八字。只是天机山庄老庄主早已离世,单孤刀也未曾留下子嗣,若论血亲,怕是只能指望何庄主了。
望舒摇摇头,“需要真的生辰八字。爹,你有对方的贴身之物吗?”
李莲花眸光微闪,陷入回忆。当年单孤刀身死,他将师兄身上的贴身之物尽数收起,存放在四顾门的旧居之中。
只是历经岁月变迁,物是人非,那些东西是否还在,他也没有把握。沉吟片刻,他低声道:“或许……我可以回一趟云隐山,师娘那里一定有师兄的旧物。”
但他心里清楚,无论是回四顾门旧居,还是前往云隐山,都并非一朝一夕能做到。
桃梓眼珠子一转,突然想起市井中那些摆摊算命的先生,兴致勃勃地问道:“街上的算命先生不都会算命测字吗?望舒,你会不会?”
望舒瞥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神态悠然:“略懂。”
桃梓顿时来了精神,像只欢快的小兔子般蹦跳着取来笔墨纸砚,在桌上摆得整整齐齐,一脸期待地看向李莲花:“爹,你写个字,让望舒算一下。”那模样,分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李莲花看着桃梓那副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没有拒绝。他提起狼毫,墨汁在砚台中晕染开来。稍作思索,笔尖在宣纸上落下,行云流水间,一个“单”字跃然纸上。字迹飘逸潇洒,笔锋苍劲有力,端的是一手好字。
望舒凑近,目光紧紧盯着那个“单”字,神色渐渐凝重。良久,她缓缓开口:“这‘单’字,上半部分形似‘丷’,恰似一双眼睛,眼下却空无一物,意味着爹你心中茫然,失去了方向,这正是你遍寻不着的写照。”
李莲花神色平静,轻轻点头,并未反驳。十年来,他踏遍江湖,四处寻访师兄的下落,却始终一无所获,可不就像长了双无用的眼睛。
望舒继续说道:“再看这‘单’字中间的‘日’,日为阳,象征着光明、温暖之处。可这‘日’被上下包裹,处于隐秘之地,说明你要寻找的人身处一个看似光明却又相对隐蔽之所。”
李莲花剑眉微蹙,陷入沉思。看似光明却又隐蔽的地方?师兄的遗骨,会藏在这样的地方吗?是被人刻意隐藏在明亮之处,还是本身就处在一个看似平常却暗藏玄机的地方?
“最后看这‘单’字下半部分的‘十’。”望舒指尖轻点在字上,声音沉稳,“十字纵横交错,代表着复杂的路径和诸多的选择。这暗示着它的位置不是一成不变的,它在移动。”
李莲花心中猛地一沉。若单孤刀当真已死,尸骨怎会被人来回挪动?除非……他还活着!想到此处,李莲花的心不由得揪紧,眼神也变得愈发深邃。
桃梓听得入神,双眼亮晶晶的,满是好奇:“那我们要去哪里寻找呢?”
望舒微微眯起眼睛,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思索片刻后说道:“从方位上看,‘单’字整体呈上窄下宽之势,且下方笔画走势有偏向南方之态,所以他目前大概率在我们所处之地的南方。”
“南边啊……”桃梓皱起眉头,一脸苦恼,“这范围也太大了,要找到什么时候?”
望舒耐心解释道:“测字只能给出大概的方位,无法太过具体。不过等拿到他的旧物,到时候我测算的范围就会更精准。”
桃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头看向李莲花,眼中满是期待:“爹,我们往南边走吗?”想到往南走便能顺路去扬州城的红袖阁找娘,他心里暗暗窃喜。
李莲花握紧手中的茶杯,片刻后,坚定地点头:“好。”
这一声“好”,既是对前路的选择,也是对往昔的执念。李莲花心中清楚,这一去,或许会揭开尘封多年的秘密,也可能陷入更深的江湖旋涡。但无论如何,他都要弄清楚师兄的生死之谜,给自己,也给东海一战中四顾门死去的兄弟们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