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完了八卦,我们继续来操心国家大事。我们接下来要说的事还是与吕夷简有关。
自从去年岁末开始患病以来,吕夷简不但在肉体上遭受摧残,他的内心也是饱受折磨,虽然赵祯对他仍然是宠信有加,可奈何朝里的那些君子言官们根本不打算放过他,除非他不再继续担任宰相。身心俱疲之下,手脚早已不利索的吕夷简先后多次上表请求退休,可赵祯一律予以拒绝。吕夷简转而满脸委屈地看向那些催促他赶紧下课的君子,意思就是说我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了,可这事皇帝不答应,于是乎君子们开始直接向赵祯喊话。
这里面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就是此时远在西北的陕西转运使孙沔。他在给赵祯的奏疏里对吕夷简一顿狂批猛贬,直斥吕夷简在位列宰辅的这二十多年里不但对国家毫无贡献,而且还疯狂地打击异己并阻塞言路,他甚至还将这些年宋朝对西夏的战事以及向辽国增币等事的责任全都归咎于吕夷简的头上。在孙沔看来,宋朝眼下的所有危机和困境都是吕夷简一手造成的,吕夷简对宋朝的破坏堪比东汉的张禹和唐朝的李林甫。他质问赵祯:这样的人你为什么还不罢免他?
这里特别想多说两句。孙沔在这里摆出了一副忧国忧民的正人君子嘴脸,但实际上此人的心性堪称丑恶不堪,其所为更是可以说恶贯满盈。说得再严重一点,此人就是一个官场的败类,人中的渣滓。
关于此人的劣迹可谓是数不胜数,他不但利用手中的权力肆无忌惮地大搞贸易走私,而且还对自己看上的东西强买强卖,对于与自己有过节的人更是明目张胆地公报私仇,最令人发指的是他还不止一次地强行奸淫人妻。可是,你能想象吗?就是这样的一个道德败坏的畜生后来在李元昊前往西天取经之后却坚决反对宋朝发兵攻打西夏,而他的理由竟然是——国不伐丧,宋朝趁着西夏国丧之际出兵讨伐是一件很不道德的事!
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如今被我们所顶礼膜拜的大文豪欧阳修同志对这个畜生的评价竟然是——“其人磊落有智勇”。而且,欧阳修的这个评价还是在孙沔的累累罪恶都曝光于天下且其本人就快要死了的时候。至于这种人为何后来会位列两府官至枢密副使,简单说就一句话,此人虽道德败坏且恶贯满盈但却是一名能干事的能吏。
孙沔这时候把吕夷简骂得那叫一个痛快,他的那些在朝廷里的同党们无不为此而拍手称快,但赵祯的反应是充耳不闻,随你孙沔怎么说,反正朕就当你只是放了个屁。对于孙沔把自己比作张禹和李林甫,吕夷简的反应和当年的曹操颇为相似,陈琳的那篇名垂千古的讨伐檄文《为袁绍檄豫州文》曾让曹操“头风顿愈”,吕夷简在看到孙沔的这篇奏疏后也是乐得浑身发抖,直言“孙元规药石之言,闻此恨迟十年”。
乍一看宰相大人确实气量非凡,但吕夷简内心的悲凉到底几何也只有他自己才是最清楚的。这年的三月,赵祯终于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吕夷简的身体和精力实在是难堪宰相的重担,而吕夷简连续数月的请辞也终于是消磨掉了赵祯最后的那一点坚持,他终究还是同意了吕夷简的请求。赵祯下诏罢免了吕夷简宰相之职,但是赵祯还是给吕夷简留了参政之权:守司徒,军国大事与中书、枢密院同议。此外,吕夷简仍然主持着监修国史的工作。
吕夷简被罢免之后,他的副手晏殊顺位晋升为宰相,而晏殊的搭档则是章得象,中书省的新面孔是前御史中丞贾昌朝,他被提拔为了参知政事。至于枢密院的新人那可就有些让人大呼意外了:判蔡州夏竦为户部尚书、充枢密使,右正言、知制诰富弼为枢密副使。
贾昌朝和富弼能够被提拔为两府大臣是因为他俩去年直接参与了对辽的使者接待与议和工作,对于这一次的提拔,只是在京城里负责接待辽国使者工作的贾昌朝坦然受之,但作为参与了整个议和谈判的富弼却拒绝受命。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半年了,但此时的富弼仍然对增币一事深感耻辱和自责。此事成了他的心结,尽管他在谈判过程中显得铁骨铮铮绝不屈服,可最后的结果终究是宋朝被辽国成功地敲了一笔竹杠。
作为宋辽议和的宋朝全权谈判代表,富弼始终无法原谅自己,可朝廷却要因此而给他升官,还是两府高官,这让他在痛苦之余更是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为此,他坚决不做这个枢密副使。赵祯对此也是没有办法,他只好让富弼改任为资政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前些年在陕西被李元昊整得灰头土脸的夏竦却对自己重回枢密院当老大显得心花怒放,远在蔡州的他恨不能立马插上翅膀飞到开封。可是,当夏竦一路狂奔到开封并准备去向赵祯谢恩时,他却被挡在了皇宫门外。
原来,当夏竦的任命刚一下发,御史台和谏院这两大言官系统就集体上疏请求赵祯不要让夏竦回京就职。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夏竦这人在陕西的时候既胆小又懦弱,而且每次下去视察工作的时候还随身带着一堆的侍女和奴婢,到了晚上不是喝酒玩乐就是舞乐喧嚣,这差点让边关的将士们哗变。而且,李元昊曾经公开侮辱过夏竦,他说自己愿意用三千铜钱悬赏夏竦的首级,这样的一个连敌人都瞧不上的无能之辈怎么能够担任宋朝的两府大臣?
此外,言官系统里的那些动辄喜欢以君子之道论人且秉持非黑即白理论的君子们也再次把矛头对准了吕夷简。他们说夏竦这次能够回京任职是受了吕夷简的推荐,吕夷简不是个好东西,他推荐的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吕夷简和夏竦之间本就是死对头,他这次举荐夏竦完全就是在沽名钓誉并想以此讨好夏竦。
我个人对这些人的前半段内容没什么意见,但这些人攻击吕夷简举荐了夏竦却让我有些想不明白。吕夷简不是好东西,他举荐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话用在夏竦身上也确实说得过去,可这些言官里的所谓君子们显然是在选择性失明。吕夷简确实举荐了夏竦,可范仲淹呢?富弼呢?韩琦呢?这些人也是吕夷简举荐的,这些人是不是也是坏种?此外,孙沔之前指责吕夷简几十年间把持朝政阻塞言路,那么你孙沔的奏疏又是怎么让赵祯看到的?吕夷简真有那么大能耐,还有你孙沔张嘴开炮的份儿吗?如此看来,双标自古有之,如此毫不掩饰的双标也是自古有之。
面对众人的反对声浪,赵祯也开始动摇了,但他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对夏竦进行罢免。既然火候不够那就再加点火,先是御史台的沈邈揭发夏竦曾经与宫中的太监私下有勾联,然后又是谏院的余靖说夏竦之前一再装病请求退休,可现在听闻升官了却快马加鞭急奔京城,这难道还不能说明此人是个阴险小人吗?
在这之后,终极大杀器终于登场——御史中丞王拱辰。这位曾经的状元郎先是对赵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但见赵祯仍然不肯改变主意,王大人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赵祯因为被说得火冒三丈继而起身准备离开,可是王拱辰立马冲上去死死地拽住赵祯的龙袍:“陛下,你不能走,夏竦真的不是个好东西,你今天必须要听我把话说完!”
遇到这种事,即便是再窝囊的皇帝估计也会当场瞬间大怒并给王状元一个大耳光吧?可是,赵祯却并没有这样做,他还真的就耐心听完了王状元想说的话,而最后夏竦也是因此而被罢免了枢密使的职务。所以,这才有了夏竦在皇宫大门外被拦下的那一幕。
这里先不说仁宗陛下的“仁”,就说这次夏竦被罢免的整个过程。我不想长篇大论多说什么,心里就只有一个疑问:宋朝的这个天下到底是谁说了算?另外,如果说武将拿刀逼着皇帝做决定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国贼,那么文官用自己的嘴和笔逼着皇帝做决定又是什么?当然是忠臣和直臣,谁让笔杆子和话语权是握在文人手里的呢!
夏竦在被剥夺枢密使的官职之后,朝廷又把他打发到了亳州去做知州,不管怎么说,夏竦待的这个地方也总算江淮之地了,这比湖北那个地方可是要好很多。然而,自觉受了莫大屈辱的夏竦还是不甘心自己就这么被一群多嘴的言官给撂倒了。
到了亳州,夏竦满含委屈地给赵祯写了一篇万言书,里面详细说明了他在陕西的功劳和苦劳,而对于自己被指责的那些事他也逐一给出了解释和说明。可是,他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你夏竦如今已是两鬓斑白且日落江河,要论文采和才思敏捷以及在皇帝面前的器重,你根本不是这帮青年才俊的对手,难道你没看见就连吕夷简和赵祯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吗?
夏竦的这道奏疏最后反倒是自取其辱,赵祯本想不搭理他,可最后还是决定让翰林学士孙拚代为回复。宋朝翰林院的这帮大才子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代皇帝撰写圣旨和诏书之类的文书,有时候也负责代皇帝答复外地臣子的奏疏。当然,皇帝本人首先得列一个提纲出来,然后大才子们再按照皇帝的意思开始自由发挥,最后大家所看到的就是署名为当今天子的一篇文采斐然的文章。
因此,我们现在所看到的那些诏书或手诏以及拜相和罢相制其实都是出自这帮学士官的手笔,与其说那里面的内容是皇帝的意思,其实还不如说是执笔人当时的喜怒与爱憎的一种体现。比如说夏竦这回所遇到的这个孙拚,他对夏竦当然是没什么好感的,于是借由皇帝赵祯之名,他在给夏竦的回复里写了这么一句让夏竦气得是脸色铁青的话:图功效,莫若罄忠勤,弭谤言,莫若修实行。
此话何解?夏竦同志,你说这么多有啥用?你尽在画饼,可是你的实际成绩在哪儿呢?你说别人都在诽谤你污蔑你,那你倒是用实际行动去打那些人的脸啊!
作为一个大才子, 作为一个曾参与编修《册府元龟》的饱学之士,夏竦精通经史百家、阴阳律历,在研究佛学上也是造诣颇深,而在担任地方官时也是颇有政绩且深受当地百姓的称赞,甚至还有百姓为感激他的善政而刻石立碑以记功,但在担任执政大臣时期他的功绩确实乏善可陈,尤其是他的私德更是饱受“君子们”的诟病。不过,相比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个姓孙的官场败类和人渣,夏竦这一辈子并无大恶。可是,宋朝可能什么都缺,但就是不缺有才华的文人,每天有那么多人都在想着往上爬,你夏竦既然有小辫子自然也就免不了被人打压。
夏竦的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尽管八年后他就死了,可在这之前他还会上演一出王者归来的大戏。他将会以一种极为文雅的方式让范仲淹和欧阳修以及整个君子党的人都鼻青脸肿继而全都被扫地出门,他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将这一群人全部干翻在地,那种场景就犹如他在闲庭信步间就让樯橹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