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紫儿就蹲在郑灵萱的马前。
她裹着半旧的青布袄,袖口还沾着昨夜熬药的药渍,手里攥着个油纸包,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姐姐。\"她仰起脸,睫毛上凝着晨露,\"我今早去药庐翻了凌爷爷的旧书,青萍谷的瘴气不是普通毒气,得用赤焰草配雄黄石。\"油纸包被她塞到郑灵萱袖中,带着体温的分量压得袖口往下坠,\"你总说自己能扛,可那天在乱山岗,你为救林大夫的小徒弟,不也中了蛇毒?\"
郑灵萱蹲下身,替她擦掉鼻尖的泥点。
这孩子自凌老走后,总爱把\"照顾姐姐\"的话挂在嘴边,可她不知道,当她举着药杵替全营煎药时,当她半夜裹着被子守在伤员帐篷外时,早就是护江盟最坚韧的小支柱了。\"好,我收着。\"郑灵萱捏了捏她的手,指腹触到她掌心新磨的茧子,\"等回来,给你带青萍谷的野莓——你去年说想吃的。\"
紫儿眼睛一亮,刚要说话,却被不远处的低语声打断。
唐三娘背对着她们,正与个衣衫褴褛的猎户交谈。
那猎户身形佝偻,腰间挂着褪色的兽皮袋,发间还沾着草屑,正是裴九。
他声音压得极低,像风吹过枯井:\"雾起时别碰石壁,我爹当年......\"话未说完,被唐三娘轻轻拍了拍肩,便抿紧了嘴,只拿浑浊的眼尾扫向谷口方向。
\"裴兄弟说这山道近。\"唐三娘走过来时,追魂铃在腰间轻响,\"他十年前跟着商队路过青萍谷,虽没进去过,边缘的路倒熟。\"她瞥了眼郑灵萱袖中鼓起的油纸包,嘴角勾起极淡的笑,\"紫儿这丫头,倒比咱们这些走江湖的还细心。\"
郑灵萱翻身上马,马蹄在湿泥里陷了半寸。
裴九在前头引路,脚步轻得像片叶子。
山雾渐浓,起初还能看见十步外的树影,待转过三道弯,四周便只剩白茫茫一片,连马的轮廓都模糊成了影子。
\"小心藤蔓。\"清风的声音从左侧传来。
他的玄铁剑\"嗡\"地出鞘,寒光劈开一团缠在马腿上的枯藤。
藤蔓断裂处渗出黑汁,落在岩石上滋滋作响。
郑灵萱皱眉,伸手沾了点黑汁,凑到鼻端——是腐木混着蛇涎的腥气,\"青萍谷的雾气在腐蚀植被?\"
\"不止。\"裴九突然开口,声音像锈了的刀,\"我爹当年......就是碰了这种藤。\"他没再说下去,只加快脚步,靴底碾过碎石的声响格外清晰。
石壁就在雾里突然出现。
梅若雪的马首几乎要撞上它,她轻喝一声勒住缰绳,铜铃似的耳环晃了晃。
众人这才发现,他们已被三面石壁围住,雾气正顺着石缝往里钻,像无数条白蛇。
\"看这儿。\"唐三娘的追魂铃指向左侧石壁。
在晨雾的浸润下,石面上浮现出淡青色的刻痕,歪歪扭扭像是古篆,\"这是'止'?
难道有人设了禁制?\"
梅若雪翻身下马,指尖轻轻抚过刻痕。
她的手惯常摆弄机关,指腹有薄茧,此刻却像在摸一件稀世珍宝:\"不是禁制。\"她眼里闪过惊喜,\"这是引导符!
我在西域见过类似的,用磁石粉混露水刻的,遇湿显形。\"她从腰间取下牛皮工具袋,掏出青铜小铲开始清理石面,\"符号指向下方,入口应该......\"
\"叮\"的一声轻响。
梅若雪的铲子敲到了硬物。
众人凑近看时,石屑簌簌落下,露出巴掌大的青铜方印,印面刻着六瓣莲花纹——正是机关的启动枢钮。
\"当年商队的老掌柜说过......\"裴九突然扯了扯郑灵萱的马缰,喉结动了动,\"青萍谷里有座'活'的山。
他说那山会吃人,可我爹偏要......\"他的声音被一阵风卷走,雾里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有什么东西在石缝里爬。
梅若雪的指尖悬在青铜印上,抬头看向郑灵萱。
后者摸了摸袖中还带着紫儿体温的油纸包,又看了看石壁上若隐若现的符纹——顾修然被困在谷里的消息,是三天前路过的商队说的。
那商队里有个老伙计,说看见玄冥教的李不凡押着个戴玉扳指的男人往谷里去。
而顾修然左手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是她亲手雕的。
\"开。\"郑灵萱说。
梅若雪的手按下青铜印。
石缝里传来沉闷的轰鸣,像巨兽在翻身。
众人后退两步,看着石壁缓缓裂开一道缝隙,雾气从缝里涌出来,比外头的更浓,带着股甜腥的气息,像陈年老酒里泡了血。
裴九突然抓住郑灵萱的手腕,他的手冷得像冰:\"别进去。\"他的眼睛瞪得滚圆,\"我爹进去前,也听见这种声音......\"
话音未落,石缝里传来\"咔\"的一声,像是某种齿轮咬合的响动。
紧接着,雾气里飘出一缕熟悉的沉水香——是顾修然常用的香粉,混着松烟墨的味道。
郑灵萱的呼吸一滞。
她抽出被裴九攥住的手,摸了摸腰间的匕首。
那是顾修然去年在南疆给她打的,刃上还刻着\"同生\"二字。
\"走。\"她率先踏进石缝。
雾气瞬间裹住她的青衫。
身后传来清风抽剑的脆响,唐三娘的追魂铃重新清亮起来,梅若雪的工具袋在腰间晃动,裴九的脚步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跟了上来。
石缝里的路往下倾斜,越走越暗。
郑灵萱摸出火折子吹亮,火光里,她看见石壁上密密麻麻刻着符文,每一道都泛着幽蓝的光——像极了顾修然书房里那本《山海异志》里画的,上古神兽的护阵纹。
而在更深处,有什么东西动了。
像是鳞片擦过石壁的声响,又像是有人在低低吟唱。
郑灵萱的指尖轻轻抚过石壁上的符文。
她知道,这一次,无论谷里藏着什么,她都要把顾修然带回去。
就像当年他背着她从万蛇窟突围时说的:\"阿萱,我带你回家。\"
而现在,该她带他回家了。
石缝在他们身后缓缓闭合,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没有人注意到,在闭合的瞬间,石壁上的\"止\"字突然泛起红光,像一滴凝固的血。
羽箭破空声撕裂雾幕时,裴九的后颈瞬间绷成弓弦。
那支淬着青斑的箭簇\"咔\"地钉入他脚边的碎石,尾羽还在震颤,他喉间已经迸出嘶哑的喊:\"有埋伏!\"
郑灵萱的瞳孔骤缩。
她早觉这雾里的甜腥太刻意,此刻听声辨位,反手从袖中抖出三枚透骨钉——是顾修然用南海寒铁打的,专破软甲。
暗器擦着两个黑衣人耳际飞过,其中一人闷哼着撞进石壁,另一人踉跄后退时,腰间银质腰牌在雾里晃了晃,刻着半枚鬼面纹。
\"鬼影!\"唐三娘的追魂铃突然炸响,震得石缝里的雾气都翻涌起来。
她手腕一抖,三枚铜铃脱链而出,精准砸在三个黑衣人膝弯。
那些人本就借着雾色逼近,被这一砸纷纷栽倒,露出身后为首的灰衣人。
那人左眼蒙着黑布,右眼里泛着冷光,正是李不凡最得力的暗卫头目。
\"郑姑娘。\"鬼影的声音像刮过铁砧的刀,\"交出青萍谷舆图,留你们全尸。\"他身后的黑衣人同时抽刀,刀刃在雾中泛着幽蓝,显然淬了毒。
郑灵萱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同生\"匕首的刀柄。
顾修然被困谷中的消息,原是商队老伙计说的,可此刻看来,那消息未必不是引他们入瓮的饵。
她余光瞥见梅若雪正伏在青铜枢钮上调整齿轮,指尖在机关槽里翻飞如蝶,便提高声音:\"梅姑娘,快开!\"
\"要三转阳枢,两扣阴榫——\"梅若雪的额头沁出细汗,铜铲在枢钮上敲出急促的点,\"再等半柱香!\"
\"等不了。\"清风的玄铁剑已经砍翻两个黑衣人,剑锋上的血珠溅在石壁符文上,泛出诡异的紫光,\"灵萱,我护着你们!\"他旋身挥剑,划出半道银弧,逼得黑衣人连退三步。
紫儿突然拽了拽郑灵萱的衣角。
这丫头不知何时摸出凌老留下的药囊,正往众人鞋底抹着赤焰草汁:\"姐姐,雾里的毒气开始渗了!\"她的声音发颤,却仍记得把最后一点药泥抹在裴九靴底——那猎户此刻正攥着猎刀,背抵石壁,眼睛死死盯着鬼影,喉结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被打斗声盖过。
\"裴兄弟!\"郑灵萱突然喊他,\"你说你爹当年进谷前听见的,是不是这种机关响?\"裴九浑身一震,猎刀在石面上擦出火星:\"他说...说山会吃人,可他非说要找什么'活阵眼'...\"话音未落,鬼影已挥刀劈来,刀风卷得郑灵萱鬓发乱飞。
她旋身避开,反手扣住鬼影手腕的麻筋。
这招是顾修然教的,专破快刀。
鬼影吃痛松手,刀\"当啷\"落地,却在同一瞬间,他另一只手从怀里甩出七枚透骨钉——正是郑灵萱方才打出去的那三枚,不知何时被他捡了去!
\"小心!\"紫儿尖叫。
郑灵萱本能地将紫儿往身后一拽,左肩却传来刺痛。
透骨钉擦着锁骨划过,血珠立刻洇湿了青衫。
她摸了摸伤口,指尖沾血,却突然笑了:\"你用我的暗器伤我?
倒省得我捡了。\"
她反手将血手按在石壁符文上。
幽蓝的符文遇血骤亮,石缝里传来更剧烈的轰鸣。
梅若雪惊喜地喊:\"成了!
机关认主血契!\"青铜枢钮\"咔\"地陷入石中,石门缓缓开启,露出里面黑黢黢的通道。
\"走!\"郑灵萱扯着紫儿当先冲进通道,清风断后,玄铁剑舞得密不透风。
唐三娘边退边甩出追魂铃,最后一枚铜铃精准砸在鬼影膝弯,趁他踉跄时捞起地上的银质腰牌。
裴九咬着牙殿后,猎刀砍断两条扑上来的藤蔓——那些藤蔓不知何时又活了,裹着黑汁往众人脚腕缠。
石门闭合的瞬间,外头传来鬼影的怒吼:\"郑灵萱!
血瞳大人要的东西,你护不住!\"
通道里的火把突然\"噼啪\"炸响。
郑灵萱靠着石壁喘气,左肩的伤还在渗血,却先去摸紫儿的脸:\"伤着没?\"紫儿摇头,眼睛却盯着她的伤口,嘴唇抿得发白。
\"给。\"梅若雪递来金疮药,指尖还沾着机关油泥,\"这通道是用磁石封的,外头的毒雾进不来。\"她指了指头顶,石缝里漏下的光映出密密麻麻的青铜齿轮,\"但里面...怕是更难。\"
唐三娘捏着捡来的腰牌走过来,牌面在火光下泛着冷光,\"血瞳\"二字像是用鲜血铸的:\"李不凡投靠血瞳教了?
三年前我在漠北见过他们的人,专挖活人心做阵眼。\"她看向郑灵萱,\"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会来?\"
郑灵萱没说话。
她摸出袖中紫儿给的油纸包,赤焰草的香气混着血味钻进鼻腔。
顾修然的沉水香还在通道深处若有若无地飘着,像一根线,牵着她的心跳。
\"走。\"她擦了擦匕首上的血,\"不管是谁设的局,顾修然在里面,我就得走到底。\"
众人举着火把往通道深处走。
清风的玄铁剑挑开挡路的蛛丝,紫儿攥着药囊随时准备,梅若雪不时摸一摸石壁上的齿轮,唐三娘把腰牌收进怀里,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
裴九走在最后,盯着石壁上泛蓝的符文,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通道转了个弯,前方突然出现一点幽光。
众人脚步一顿,借着火把看清那是四壁的铜灯——不知多少年月的铜灯,灯油却还在燃烧,映得石室四壁的浮雕泛着暖光。
那些浮雕上刻着的,竟是...
\"是神兽。\"郑灵萱呼吸一滞。
浮雕里的瑞兽生着鹿角、狮尾、鳞甲,正是她要找的上古神兽玄玑的模样。
而在瑞兽脚下,跪着个戴玉扳指的男人——那扳指上的云纹,和顾修然手上的一模一样。
通道尽头的石室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的光,正好照在那枚玉扳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