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的烛火被夜风吹得摇晃,赵虎的嘶吼还在梁间回荡,那道清冽如霜的琴声已先一步漫进门槛。
郑灵萱抬眼时,正看见一道青衫身影立在月光里。
盲眼琴师怀抱焦尾琴,苍白指尖还搭在第七根琴弦上,弦音未散,余韵却已凝成了霜。\"那封信是我写的。\"他声音像浸过寒潭的玉,带着常年不见天日的凉,\"受人蛊惑试图重启归墟残念,只为复活亡妻张翠花。\"
顾修然的指尖在腰间玉牌上轻叩两下,目光如刃扫过墨昭的盲眼——那是用药物强行催瞎的,眼白泛着青灰,却比常人更显锋利。
郑灵萱注意到他袖口翻折处沾着星点朱砂,是绘制禁术符阵的痕迹。
\"后来呢?\"她没有动,月白锦袍垂落在青砖上,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水。
墨昭的喉结动了动,盲眼转向她的方向:\"我在归墟遗址挖到半卷《九泉引魂录》,原以为能引亡妻魂魄重聚。
可第一夜开坛,阵眼处爬出来的不是翠花的影子,是七十二个被抽干精魄的孩童。\"他突然笑了,笑声里浸着血锈味,\"他们管那叫'活祭',说魂魄越纯,复活越真。
我差点成了新的归墟。\"
祠堂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
李长风的九环刀还架在赵虎后颈,刀环随着他紧绷的手臂轻颤;吴六蹲在供桌旁,正用麻绳捆赵虎的脚踝,动作突然顿住——他想起三年前在山脚下见过的张翠花,那个总给讨饭孩子塞炊饼的村姑,此刻突然明白赵虎腰间那半块发霉炊饼的来历。
郑灵萱伸手接过顾修然递来的符印,暖红的真符在掌心发烫。
她望着墨昭青灰的眼,突然抬手指向右侧空位:\"坐。\"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今日共议堂首开'旧案重议',你既是当事人,也该听听。\"
苏瑶的身影从廊下转出来,月白短打束着利落的马尾,腰间挂着的铜铃随着她的动作轻响——那是听风楼特有的追踪标记。
她抱来一摞羊皮卷,最上面的染着茶渍,正是三年前赵虎劫镖案的旧卷宗。\"赵镖头当年押的五十箱药材,其实混了三箱西域蛇毒。\"她抽出一张泛黄的货单拍在供桌上,\"这是镖局账房被烧前藏在房梁的底单,蛇毒买家的印章,和归墟残党的图腾一模一样。\"
赵虎的瞳孔剧烈收缩,捆在身后的手突然松了——原来吴六刚才捆的是活结。
他扑向供桌要抢货单,却被李长风一脚踹回原地。\"你以为劫的是普通镖?\"郑灵萱弯腰捡起地上那半块炊饼,\"张翠花被山贼抓去当厨娘时,偷偷往你兄弟的饭里掺了巴豆,就为拖延他们转移蛇毒的时间。\"
赵虎突然沉默了。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刀疤上,照见他眼角有浑浊的泪。
\"下一桩。\"郑灵萱的声音像敲在青铜上,清越有力。
苏瑶又递来个布包,里面滚出十几枚伪造的藏宝图——边角都用浆糊粘过,是钱老三惯用的骗人手段。
钱老三正缩在廊柱后擦汗,听见动静猛地窜起来:\"我就是想混口饭吃!
谁让你当初在悦来客栈揭穿我,让全江湖都骂我'钱骗子'?\"他扑通跪地,额头磕得青砖响,\"我就想在你药膳里加泻药,让你出丑......\"
\"所以你偷了林姑娘的扫帚。\"林婉儿的声音从祠堂后门传来,她抱着个粗布药囊,指尖捏着个小纸包,\"共议堂的扫帚柄都是空心的,专门用来藏证物。
你塞泻药的纸包,和三年前骗老秀才的'仙药'是同一种包装。\"她晃了晃纸包,里面的药粉簌簌作响,\"我让李小红验过了,是巴豆霜——和张翠花当年用的,一模一样。\"
钱老三的脸瞬间白得像张纸。
最后一摞卷宗展开时,地牢方向突然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
刘媚娘被两个持剑弟子押着进来,红衣上沾着霉斑,却依然扬着下巴笑:\"审得倒热闹。
赵虎为报仇,钱老三为泄愤,我呢?\"她歪头看向郑灵萱,\"当年刺杀你,是因为归墟说你会毁了他们的'大计划'。
现在归墟毁了,可这江湖......\"
她的笑声突然梗在喉咙里。
郑灵萱起身走向她,腕间真符的红光映亮了半张脸。\"你以为归墟是座山,是个阵,是本破书。\"她的指尖轻轻点在刘媚娘心口,\"其实归墟是人心——贪嗔痴,怨憎会,求不得。\"
夜风卷起卷宗上的纸页,\"哗啦\"一声翻到最后一页。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三更了。
刘媚娘突然低笑起来,声音像淬了毒的针:\"你们以为审完我们就完了?
归墟虽毁,但人心未改......\"
郑灵萱没有接话。
她望向窗外,墨昭还坐在旁听席上,焦尾琴搁在膝头,盲眼望着月亮的方向。
那里有更浓的夜色翻涌,像块未干的墨,正等着画上新的痕迹。
祠堂里的烛火燃到了灯芯,噼啪炸出星子。
刘媚娘的冷笑还卡在喉咙里,郑灵萱的话却像一记重锤,将满室的紧绷砸出裂痕。
\"你说......教新入门的姑娘?\"刘媚娘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红衣下的肩膀剧烈起伏。
她原以为会是断筋废脉的酷刑,甚至是悬首城门的死局,可眼前这女人偏生要把她钉在最脏最累的活计上——教那些涉世未深的小丫头与毒打交道。\"你就不怕我往她们的药罐里下蛊?\"她突然笑出声,眼尾的红痣被烛火映得妖异,\"我刘媚娘的毒,三天就能要三十条命。\"
\"怕啊。\"郑灵萱走到她面前,真符的红光在腕间流转,照见刘媚娘眼底翻涌的惊惶。
她伸手替对方理了理被扯乱的鬓发,动作轻得像哄孩子,\"所以我会让林姑娘每天查三次药柜,苏瑶在窗外守着,李长风的九环刀就搁在讲台上。\"她指尖点了点刘媚娘心口,\"但我更信,你教她们辨毒时,会想起自己第一次被师父逼着吞毒丹的疼——那疼,不该传给下一代。\"
刘媚娘的瞳孔骤然收缩。
三年前她被魔教抓去做毒人,被迫生吞蜈蚣的画面突然涌上来,喉间泛起腥甜。
她猛地别过脸,却瞥见廊下林婉儿攥着药囊的手微微发抖,李长风的刀尖垂了半寸——原来这女人早把所有人的反应都算进了局里。
\"好手段。\"青衫响动,墨昭扶着焦尾琴站起身。
他盲眼虽不能视物,嘴角却扬起极淡的笑,\"归墟用活祭锁人心,你用人心解归墟。\"他抬手鼓掌,掌声清越如鹤鸣,惊得梁上的烛火摇晃起来。
供桌上的卷宗被风掀起一页,恰好露出他方才留下的玉牌——背面新刻的小楷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归墟非牢,心才是;而心,可塑。\"
郑灵萱望着那行字,喉间突然发紧。
她想起墨昭说过在归墟遗址挖出《九泉引魂录》时的绝望,想起张翠花藏在炊饼里的善意,原来所有因果,终究绕不过\"人心\"二字。
\"小心那个送信的人。\"墨昭转身时,青衫扫过她的袖角,声音轻得像落在琴弦上的雪,\"他用的是初代掌控者的血。\"未等郑灵萱追问,他已抱着焦尾琴往门外去了,盲杖点地的\"笃笃\"声渐远,混着夜风吹动梧桐叶的沙沙响。
祠堂里的人陆续散去。
李长风拍了拍郑灵萱肩膀,九环刀撞出清脆的响:\"这判决,比砍了赵虎十回都解气。\"赵虎蹲在墙角,怀里还攥着半块炊饼,听见这话抹了把脸,喉咙里发出闷哑的呜咽。
苏瑶收拾卷宗时,铜铃在腰间叮当作响:\"我这就去给新入门的姑娘们腾教室,顺便在窗台上撒点追踪粉——刘姑娘要是想跑,我能追出二百里。\"林婉儿递来盏温茶,药囊里飘出淡淡的艾草香:\"明日我便去药庐挑最烈的醒神香,省得有人犯迷糊。\"
直到更夫敲过五更梆子,郑灵萱才独自留在祠堂里。
月光透过窗棂斜照在供桌上,卷宗堆得像座小山,最上面的是钱老三的\"仙药\"包装纸——边角还沾着褐色药粉。
她捏起纸包,指尖突然一麻,像是被细针扎了下。
\"小心!\"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炸响。
郑灵萱眼前骤然发黑,再睁眼时,竟看见顾修然站在火光里。
他背对着她,玄色衣袍被火舌舔着,手里攥着半块归墟罗盘。\"你错了,\"他的声音像浸在冰里,\"命运从来不是选择。\"
\"修然!\"郑灵萱扑过去,却穿过他的身体撞在供桌上。
剧痛让她猛地清醒,额角的冷汗顺着下巴滴在卷宗上。
她颤抖着摸向枕边,那里静静躺着一枚青铜钥匙——钥匙齿的形状,与归墟罗盘核心的缺口分毫不差。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
郑灵萱捏着钥匙坐回案前,月光将钥匙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卷宗上投出个扭曲的\"墟\"字。
她望着那影子,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墨昭说的\"送信人\",刘媚娘未说完的\"人心未改\",还有这突然出现的青铜钥匙......
晨雾漫进祠堂时,她仍盯着钥匙上的纹路。
指腹摩挲过钥匙柄上的刻痕,那是某种她从未见过的古篆,像蛇,像风,像归墟遗址里那些会吃人魂魄的符阵。
天快亮了。
郑灵萱将钥匙收进袖中,起身时带翻了茶盏。
温水溅在钱老三的药包装纸上,褐色药粉遇水化开,露出一行极小的字迹——\"归墟重启,以血为引\"。
她望着那行字,袖中的钥匙突然发烫,烫得皮肤发红。
远处传来听风楼的信鸽哨声,声音里裹着山雨欲来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