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给白芷一个安稳的家。
白芷身子弱,受不了京州城里的尔虞我诈,这里有山有水,有熟悉的长辈,等他从北境回来,就风风光光地把他接来,在这满院红绸里拜堂,让母亲在天之灵也能瞧见他找到了能够伴随自己度过余生的人。
可如今……
尹决明看向窗外,夜色渐浓,远处的亭台楼阁隐在墨色里,只有檐角悬挂的红绸还在夜风里轻轻摇曳,像极了利刃在他心头划过血淋淋的一刀又一刀。
他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指骨泛白,连带着肩膀都微微颤抖起来。
他在正厅里坐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窗外的风越来越大,吹得窗纸“簌簌”作响。
忽然,他站起身,动作快得让阿泗和陆寅都惊了一下。
“公子?”阿泗忍不住开口。
“不必跟着。”尹决明的声音有些发哑,他没回头,脚步朝着门外走去,“我去见见母亲。”
阿泗和陆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担忧,却只能躬身应道,“是。”
夜露打湿了石板路,踩上去凉丝丝的。
尹决明没提灯,借着天边那点残月的光往前走。
穿过一条羊肠小道,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香气,清冽而温润,是广玉兰的香味。
母亲墓旁的那棵广玉兰巨伞一样撑开在母亲头顶。
满树白花像堆雪一般,香得能飘出半里地。
尹决明的脚步在墓前停住。
月光穿过层层叠叠的花瓣,在墓碑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墓前落了不少广玉兰花瓣,雪白一片,像是铺下的锦缎。
他从手中拿着一支花枝,是来时在路边折的盛开的广玉兰,花瓣还带着新鲜的露水,他轻轻将花枝靠在墓碑上,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人。
他蹲下身,伸出手,一片一片地捡拾着墓前的花瓣和落叶。
指尖触到那些冰凉柔软的花瓣时,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总爱摘一朵广玉兰别在他的衣襟上,笑着说,“我们决明长大了,要像这花一样,干净磊落。”
那时的母亲,眉眼弯弯,鬓边总簪着一朵广玉兰玉簪,温柔得像春天的风。
尹决明将最后一片落叶扫到一旁,而后缓缓跪在了墓碑前。
青石板冰凉刺骨,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骨头里,可他却像是毫无所觉。
“阿娘,儿子来看你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被风吹散,“您别担心大哥,他已经回来了,就是受了些伤,苗神医已经给他看过了,只要好好养养,不会出什么问题。”
他说着,抬手拂去墓碑上沾染的一点尘埃,指腹抚过碑上“爱妻苏和长公主”几个字,那是父亲亲手刻的,笔锋苍劲,却藏着化不开的温柔。
“父亲他……”尹决明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等大哥从江南回来重新接手尹家军,等……等所有事都了了,儿子们就把父亲带回来,让他和您团聚。”
他不敢抬头看墓碑,像是怕看见母亲那双清澈的眼睛。
父亲镇守北境多年,与母亲聚少离多,母亲临终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与父亲同穴而眠。
可如今,父亲还在北境的风沙里。
而他……
尹决明的肩膀微微耸动起来,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可眼眶却越来越热,直到有温热的液体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阿娘,”他吸了吸鼻子,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阿芷他好像不要我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所有的隐忍都崩塌了。
他像是个迷路的孩子,终于在母亲的墓碑前卸下了所有伪装,肩膀抖得厉害,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模糊了眼前的月光,也模糊了那棵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的广玉兰。
“他们都说是阿芷杀了父亲,阿芷也亲口承认,可我不信。”他哽咽地说着,手指深深抠进青石板的缝隙里,“那日在阵前,阿芷与我交手,我分明看到他手臂处的刻字……”
深爱尹恬。
“阿芷能把那四个字刻在手臂上,那么他一定还爱着我,他比爱我,便不会杀了父亲。”
“我不清楚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一定会查清楚。”
“查清楚阿芷为何要离开北境,为何要骗我与我断绝关系,为何,又要把那几个字刻在手臂上。”
夜风卷起地上的广玉兰花瓣,轻轻落在他的发间、肩头,仿佛母亲温柔的手在轻轻抚摸。
墓前的花枝在风中微微晃动,花瓣上的露水顺着花茎滑落,滴在墓碑上,像是谁也在悄悄垂泪。
尹决明跪在那里,整个人都陷入在悲伤与孤寂里。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穿过广玉兰的枝叶,落在他布满泪痕的脸上,他才僵硬地抬起头,缓缓站起身。
他最后看了一眼母亲的墓碑,用袖子擦了擦脸,声音虽仍沙哑,却多了几分坚定,“阿娘,您放心,我一定会把他找回来的。”
说完,他转身往回走。
晨光中的身影依旧挺拔,只是衣摆上沾着的广玉兰花瓣,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伤痛与决心。
远处的别院已经升起了炊烟,安嬷嬷大概已经在厨房忙碌了,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他的路,还得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