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的风波,如投入湖心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完全平息,便已在林如海一家的身后,化作了渐行渐远的风景。
冯延年被押入囚车,罪证确凿,等待他的将是都察院与刑部的联合审理,以及秋后问斩的最终宿命。
青州城的天,在短短两日之内,便已换了新颜。
百姓的感恩戴德,暂代知府的战战兢兢,都未能在这辆返京的马车里,留下太多痕迹。
车厢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凛冬的寒意。
一张小几上,摆着几碟精致的糕点和蜜饯。
其中一碟白瓷盘里,几颗紫红饱满的无花果尤为惹眼。
这果子是西疆特产。
掰开来是蜜糖般的果肉,嵌着细密的籽,软糯甘甜,汁水丰盈。
是青州一户人家精心保存下来的,数量不多。
现在特意送给恩人给孩子们尝鲜的。
琳琅和小宇轩正凑在一起,为盘中最后那颗无花果的归属权,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这颗是我的!你已经吃了三颗了!”
琳琅鼓着腮帮子,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试图用公主的气势压倒对方。
“两颗,你才吃了三颗,这颗明明是我的!”
小宇轩毫不示弱,肉乎乎的小手死死护住盘子,逻辑清晰,理直气壮。
权景瑶看得好笑,伸手一人脑门上弹了一下。
“都多大了,还抢吃的。再吵,就都别吃了。”
两个小家伙立刻偃旗息鼓。
对视一眼,默契地将那颗饱满的无花果掰成两半。
各自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像两只偷食的仓鼠。
文杰坐在一旁,手里捧着一卷书,看得津津有味,对周遭的吵闹充耳不闻。
他如今已不像初时那般孱弱。
眉宇间多了几分书卷气,沉静的性子,倒与林如海有几分神似。
林如海含笑看着几个孩子,眼底的笑意似盛满了温热的蜜,将他眉宇间的疲惫都一一熨平。
此行西疆,历经生死。
如今家人团聚,平安喜乐。
于他而言,已是世间至幸。
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马车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名亲卫在车窗外沉声禀报。
“大人,京中急信。”
车厢内瞬间安静下来。
林如海脸上的笑意微敛,接过亲卫从窗外递进来的一只蜡封火漆的细长竹筒。
竹筒的封口上,烙着一个极为隐秘的“苏”字印记。
这是他安插在京中,一位故友的标识,非十万火急之事,绝不会动用这条线。
林如海指尖在温热的竹筒上轻轻摩挲,心中没来由地一沉。
捻开火漆,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信纸。
林如海展开信纸,目光一扫而下。
只看了几行,他原本舒展的眉心便倏然蹙紧。
那双总是温润平和的眼眸里,一点点凝起寒霜。
车厢内原本暖融融的气氛,随着他渐渐沉郁的脸色,一寸寸冷却下来。
权景瑶察觉到不对,将两个还在咂摸嘴里甜味的小家伙揽到自己身边,示意他们安静。
一封信,林如海看了很久。
当他放下信纸时,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那不再是宠溺儿女的慈父,而是那个都察院,令满朝贪官闻风丧胆的左都御史。
眼神锐利,不怒自威。
“夫君,出什么事了?”权景瑶压低了声音问。
林如海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信纸递给了她。
权景瑶接过,迅速浏览。
她的脸色,也由最初的疑惑,转为惊愕,最后化作一抹夹杂着鄙夷的冷笑。
“好一个荣国府,真是死性不改!”
她将信纸往小几上一拍,声音里是压不住的火气。
“人都还没回去,他们的算盘就已经打到我们家门口了!”
“还真当我们林家是软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信中的内容,兜头浇灭了车内的温馨与喜悦。
信是林如海的同年,如今在翰林院任职的一位挚友所写。
信中详述了京中的近况,字字触目惊心。
圣上回京后,以雷霆之势,镇压了废王旧部。
并彻底清算蠢蠢欲动的不安分投机分子。
清算过程中,朝中彻查与西疆部落暗中勾连的官员,竟查出了荣国府大老爷贾赦的影子。
他通过门路,倒卖军械物资给某些部落,中饱私囊。
如今东窗事发,已被下了诏狱,荣国府上下乱作一团。
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被贾母视作眼珠子的贾宝玉,愈发顽劣不堪。
因贾赦之事迁怒于家族,族中未出仕子弟被勒令不得出府。
宝二爷便故态重萌,终日与府中豢养的戏子厮混,闹得满城风雨,斯文扫地。
荣国府的百年清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败坏。
但最让林如海怒火中烧的,却是最后一件。
信中说,王夫人眼见小儿子宝玉不成器。
竟时常在人前提及“早夭”的大儿子贾珠,言语间满是追忆与悔恨。
更关键的是,京中传回林如海与权景瑶在西疆“遇险”的消息后。
荣国府竟第一时间不是想着如何救援,而是重提黛玉与宝玉的婚事!
更迫不及待地派人打探林府在京的产业。
王夫人也正通过其兄,九省都检点王子腾的关系。
试图以“姻亲”的名义,染指林家在江南的庞大产业,并对京中的林府虎视眈眈。
其吃相之难看,用心之险恶,跃然纸上。
这哪里是亲戚,分明是一群闻着血腥味就扑上来的饿狼!
黛玉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默默听着。
当听到“贾珠”两个字时,她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水面泛起一丝涟漪。
当听到王夫人要染指林家产业时,她缓缓抬起了眼。
那双曾如春日湖水般澄澈灵动的眼眸,此刻却像是被严冬冻结的寒冰。
所有情绪都沉到了湖底,表面只覆着一层透心的凉。
“父亲,母亲,信给我看看。”她的声音清清冷冷,听不出喜怒。
林如海看着女儿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心中一痛,将信递了过去。
黛玉接过,一目十行。
信纸上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根根细小的冰刺。
带着前世的怨,精准地扎进她记忆最深处。
勾起了那些被活活欺凌而死、家产被吞噬殆尽的惨痛记忆。
那些她以为已经可以淡然处之的过往。
在这一刻,与今生的威胁重叠在一起,烧起熊熊业火。
尤其是王夫人那惺惺作态的“追忆”,更是让她觉得无比讽刺。
当年母亲病榻缠绵,这位“慈爱”的舅母也曾这般前来探望,言语关切,可之后不久,母亲便“病逝”了。
一个为了自身利益,任由亲生儿子背负“刑克”之名,病重枉死,连魂魄都被拘于昆仑石身才复生的女人。
如今,竟有脸面拿出来当做博取同情、算计旁人的筹码?
可笑!可恨!
黛玉放下信纸,目光掠过上面“王子腾”三个字。
眼神锐利得恨不能将纸上墨迹剥离下来,钉在墙上。
她抬起头,看向林如海和权景瑶,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父亲,母亲,我们之前的计划,要改一改了。”
林如海和权景瑶对视一眼。
“玉儿,你的意思是?”
“亲兄弟,明算账。”
黛玉淡淡道。
“既然他们这么喜欢算计,那我们就陪他们好好算一算。”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那些欠了我们的,无论是命,是财,还是一笔笔还不清的孽债,都该连本带利,一并讨回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车窗外,一道惊雷毫无征兆地划破天际,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
小宇轩被雷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权景瑶怀里钻了钻,小声嘟囔。
“冬天怎么会打雷?”
琳琅却不怕,她看看黛玉冰冷的脸,又看看窗外阴沉的天,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学着说书先生的口气。
“此乃天怒人怨,必有妖孽作祟!”
一句童言无忌,却精准地概括了眼前的局势。
权景瑶哭笑不得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心头的火气,却被小家伙这句无心之言,彻底点燃。
“说得对!妖孽作祟,当诛!”
林如海看着她们同仇敌忾的模样,再看看一旁沉默不语的文杰。
心中对荣国府仅存的那丝牵绊,如同被烈火烧断的最后一根蛛丝,彻底化为灰烬。
他拿起那封信,凑到暖炉的通风口。
火苗“呼”地一下窜起,瞬间将那薄薄的信纸吞噬,化为一缕飞灰。
“玉儿说得对。”
林如海的声音低沉而沉稳,每个字都像是用刻刀凿在木石之上,清晰、深刻,再无转圜的余地。
“这一次,我们不仅要让他们把吃进去的吐出来,还要让他们知道。”
他抬起眼,看向马车前进的方向,那里是京城的所在。
“林家的门,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踏进来的。”
车厢内,再无一人言语。
一场针对荣国府的无声风暴,在这辆疾驰向京城的马车中,已然悄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