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收到密信后,归京的旅途便染上了一层凝重的底色。
马车依旧平稳。
车轮碾过官道,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车厢一角,暖炉烧得正旺,偶有炭火哔啵轻响,炸开一点猩红的火星。
另一侧,琳琅和小宇轩的打闹声也轻了下去。
两个不识愁滋味的小家伙,也被车内的低气压影响,变得小心翼翼。
对于林如海、权景瑶和黛玉而言。
这方小小的车厢,已然变成了一处杀机暗藏的移动中军帐。
“王子腾是九省都检点,手握兵权,为人更是嚣张跋扈。”
林如海端着茶杯,指腹缓缓摩挲着杯壁,目光却并未落在茶汤上。
“王夫人敢如此明目张胆,背后必然有他的授意。”
他顿了顿,继续将贾赦的案子抽丝剥茧。
“贾赦的案子,由三司会审,我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按律需避嫌。”
“这恰恰是他们想要的。”
他的手指在杯壁上轻轻敲击,节奏平稳。
“他们会设法为贾赦脱罪,甚至找人顶替。”
“同时,利用我避嫌,在朝中散播流言。”
“将林家与贾家捆绑,坐实我林如海为求自保、对亲戚见死不救的凉薄之名。”
“以此,败坏我的官声。”
“官声?”
权景瑶嗤笑一声,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一群男盗女娼的腌臢货色,也好意思往别人身上泼脏水?”
她英气的眉峰一扬,视线与林如海相接,眼中是烈火般的维护。
“夫君,别管那些虚名。”
“对付这种滚刀肉,讲道理是没用的。”
她漫不经心地活动着手腕,骨节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爆响。
“那个王子腾,不是喜欢伸手吗?”
“回京后,我亲自登门‘拜访’。”
她伸出两根手指,在自己颈侧轻轻一划,动作优雅,眼神却骤然锋利。
“惹恼了我,我倒要看看,是他的脖子硬,还是我的剑快!”
“景瑶,不可鲁莽。”
林如海摇了摇头,眼底却因妻子这毫无保留的维护而闪过暖意,冲淡了眉宇间的凝重。
他放下茶杯,握住她那只蠢蠢欲动的手。
“王子腾官居高位,府邸护卫如云,堪比龙潭虎穴。”
“强行刺杀,无异于以卵击石。”
“若事发,更会将我们全家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对付他,得用脑子。”
“那你说怎么办?”
权景瑶泄气地靠回软垫上,方才的杀气瞬间化为烦躁。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像一群苍蝇,嗡嗡嗡地恶心人吧?”
林如海微微一笑,并未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越过妻子,落在了对面一直沉默不语的女儿身上。
“玉儿,你有什么想法?”
自收信之后,黛玉便愈发沉静。
她多数时候只是静坐,纤长的睫毛垂落。
但林如海和权景瑶都清楚,这片无波的湖面下,正酝酿着足以颠覆一切的狂澜。
听到父亲的问话,黛玉缓缓抬起眼。
那双眸子清冷剔透,此刻却深不见底,能将人的心神都吸进去。
她的视线在父母脸上短暂停留,然后,朱唇轻启。
“釜底抽薪。”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让车厢内的空气都为之一沉。
“怎么个抽法?”
权景瑶立刻追问,身体微微前倾。
“王子腾是王夫人的依仗,王夫人扎根在荣国府内宅。”
“而他们所有谋划的根基,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上。”
黛玉伸出一根纤秀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点,好似点在了敌人的死穴。
“他们认为,我们对当年的事,一无所知。”
话音落下,林如海与权景瑶的神色同时一凛。
车厢内最后一丝暖意也被这句话抽空。
黛玉的语调依旧平淡,却字字如冰锥刺骨。
“他们以为,母亲的死,做得天衣无缝,无人知晓。”
“文杰的‘夭亡’,也再无人追查。”
“更以为,父亲您前番病重之事,早已了无痕迹。”
她顿了顿,目光中寒意凝聚。
“他们甚至以为,我,还是那个离了贾府,就活不下去的孤女。”
纵然文杰已归,可那深入骨髓的恨,又岂会轻易消散。
“所以,不必理会王子腾,也无需去管贾赦的案子。”
她的目光转向林如海,清澈的眼眸里映出父亲震惊的脸。
“父亲,回京后,我们什么都不用做。”
“只需以探望外祖母病体为由,去一趟荣国府。”
“去荣国府?”
权景瑶大惑不解,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对。”
黛玉点头,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我们去了,只需做一件事——”
她再次抬眼,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力量。
“——略提一下贾珠表哥在昆仑的事。”
林如海的呼吸骤然一窒!
他几乎是瞬间便领会了女儿这步棋的绝妙。
那是一种心脏被骤然攥紧的感觉。
随之而来的,才是一股通体舒畅的快意。
王夫人不是正拿着“追忆亡子”的幌子,四处卖惨,博取同情,为谋夺林家家产铺路吗?
好啊。
他,贾珠的亲姑父,亲自登门,情真意切地告知他们。
这位早夭的天才侄儿,魂魄未散,于万里之外的西昆仑复生。
只是,前尘往事尽消!
这哪里是探病。
分明是一招杀人不见血的绝户计!
王夫人若接茬,在他这个知情人面前,她那点关于贾珠之死的伪装与谎言,能撑过几轮言语试探?
她若不接茬,甚至回避,那她之前所有“慈母思子”的表演,便瞬间沦为一场天大的笑话!
无论进退,皆是绝路。
这一招,不止打了荣国府的脸,更直接将一把淬毒的匕首,捅进了王夫人的心窝!
“好计!”
权景瑶双掌相击,眼睛里迸发出惊人的亮光。
“就这么办!当着贾府所有人的面,一层层剥了她那张伪善的画皮!”
“我倒要看看,她以后还怎么有脸提‘珠儿’这两个字!”
林如海沉吟片刻,紧绷的下颌线条终于放松。
他缓缓点头,看向女儿的目光里,满是赞许。
“玉儿此计,攻心为上,狠,却也妙。”
“只是……”
他话锋一转,恢复了冷静。
“这只能让王夫人在内宅失势,动摇不了王子腾的根基。”
“要对付他,必须找到他贪赃枉法的直接证据。”
“证据……”
权景瑶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九省都检点,位高权重,罪证岂是好找的。”
“寻常法子,自然找不到。”
黛玉淡淡地接话。
“但他府上,总有花草树木吧?”
一句话,如同一道微光,瞬间照亮了林如海与权景瑶的思绪。
对于拥有木灵之力的黛玉而言,整个京城,但凡有植被覆盖之地,皆是她的耳目。
王子腾府上守卫再森严。
又如何防得住一株会“听”墙角的草,一棵会“看”秘密的树?
“我明白了!”
权景瑶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她不是因为计策,而是因为即将到来的行动而兴奋。
她看看黛玉,又看向林如海,清晰地规划出自己的位置。
“玉儿负责探查,确认证据放置的具体位置。”
“夫君负责在朝堂上发难,将罪证化为雷霆。”
“而我……”
她再次活动手腕,骨节脆响,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笑容,眼中闪烁着猎手的光芒。
“我,就是那把潜入龙潭虎穴,将物证‘请’出来,最终插入敌人心脏的刀!”
“我倒要看看,是他的乌龟壳硬,还是我的剑锋利!”
她顿了顿,悠然补充。
“当然,看家护院的活儿我也包了。”
“若有不开眼的宵小,敢趁我们布局时上门捣乱,正好拿来给我的剑开刃!”
三人相视,再无多言。
一个眼神,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车厢内,那股紧绷的杀气悄然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静、也更加致命的默契。
车轮继续向前。
前方的京城,风雨欲来。
而他们,就是掀起这场风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