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荣庆堂。
满室的熏香氤氲,富贵逼人。
贾母高坐于上首,穿着一身绛紫色福字纹的褙子。
手中慢条斯理地捻着一串蜜蜡佛珠。
脸上,挂着一贯的慈和笑意。
下首,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李纨,以及迎、探、惜三春,还有一言不发的薛宝钗,众星捧月般围坐着。
人人带笑,却无一人笑意抵达眼底。
宝玉也在,只是挨着贾母坐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口。
坐立难安,一副屁股长刺的模样。
今日的荣庆堂,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满堂的人,心思各异。
空气里浮动着一层心照不宣的紧绷感。
林如海一行人,就是在这般诡异的氛围中,踏入了荣庆堂的门槛。
当先一人,是林如海。
他身着石青色常服,渊渟岳峙,温润的表象下,是洗尽铅华的锋锐。
与他并肩的,是权景瑶。
一身红衣劲装,如烈火般张扬,眉眼间的煞气不加丝毫掩饰。
他们身后,跟着黛玉。
她今日穿了一身极素净的月白色长裙,裙摆上绣着几枝清冷的墨竹。
未施粉黛,未戴珠钗。
只一支碧玉簪子松松地挽着如云的秀发。
整个人,就那么静静站着,便如昆仑山巅终年不化的冰雪。
清冽,出尘。
带着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距离感。
她的出现,让整个荣庆堂瞬间安静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还是那张倾国倾城的脸,眉眼间却褪去了寄人篱下的病弱与愁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那双曾含着无限情思的眼眸,此刻清冽如寒潭。
望过来时,竟让人无端地感到一丝心悸。
跟在她身后的,是两个粉雕玉琢的小童。
一个是权宇轩,虎头虎脑。
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满屋子的“坏人”。
另一个则眉目清秀,神情沉静。
虽年幼,却已隐隐有了一种书卷气的沉稳。
眉宇间,宛如缩小版的林如海。
正是林家“失而复得”的小公子,林文杰。
若说此前,众人还对林家“寻回幼子”之说,心存疑虑。
此刻见到真人,那点疑心顿时烟消云散。
一家五口,齐齐整整。
往那儿一站,便自成一方天地。
那股拧成一股绳气场,强大到令人无法忽视。
“哎哟,我的心肝儿肉!”
贾母最先反应过来,手中的佛珠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颤巍巍地站起身,朝着黛玉和小文杰张开双臂。
“快过来,让外祖母好好看看!”
黛玉并未如贾母期望的一样扑进她怀里。
只是依着礼数上前,却在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
“外祖母安好。”
声音清清淡淡,客气,却疏离。
小文杰也有样学样,板着小脸,一板一眼地作揖行礼。
然后立刻退回了父亲身侧。
贾母伸出的双臂,就那么尴尬地悬在半空。
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一瞬,随即讪讪地收回手。
“好,好,平安回来就好。”
她将目光转向林如海,语气也郑重了些。
“如海,你也来了,快请坐。”
林如海微微躬身,抱拳一揖,算是见礼。
便领着权景瑶和两个孩子,在下首的客位坐了。
自始至终,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主位的王夫人。
这无声的漠视,让王夫人的脸色瞬间难看了几分。
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将矛头对准了黛玉,试图重新拿捏长辈的款儿。
“林丫头,这一路去西疆,可是吃了不少苦吧?”
“瞧瞧,都清减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将身旁的宝玉推了一把。
“你这一走就是大半年,你宝玉表哥可是天天念叨。”
“你们兄妹,也该好好说说话了。”
这话的暗示意味,再明显不过。
宝玉自得了林妹妹要来的消息后,恨不得府门口亲自去迎。
王夫人看不得他这浮躁模样,勒令他乖乖等在这里。
此时得了母亲的许可,立刻像得了特赦令。
三步并作两步凑上前,一双桃花眼里满是失而复得的狂喜。
“林妹妹!你可算回来了!我……”
他话还没说完,黛玉却忽然侧了侧身,恰到好处地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二表哥。”
简简单单三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贾宝玉整个人都愣住了。
从前的“宝玉”。
是亲近,是情愫,是两人间的秘密。
如今变成了冷冰冰的“二表哥”。
是规矩,是身份。
淡漠,疏离。
三个字,瞬间在两人之间划开一道天堑。
“林妹妹,你……”
宝玉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随即碎裂,只剩下难以置信的苍白。
黛玉却像是没看到他的受伤的神情,只是淡淡地道。
“男女七岁不同席,二表哥如今也大了,还是避些嫌疑的好。”
“免得,传出什么不好的话来,败坏了你我的清誉。”
她这话,不仅是说给宝玉听的,更是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
一时间,荣庆堂内,落针可闻。
这话,还是当初黛玉初进荣国府时,王夫人特意“教导”她的话。
如今,被她原封不动地奉还。
王夫人端着茶盏的手指猛然收紧。
细腻的官窑瓷壁上,映出她扭曲了一瞬的笑意。
她做梦也没想到,黛玉出府才短短一年。
这个过去在她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外甥女,竟变得如此伶牙俐齿,浑身是刺!
敢如此当众打她的脸!
“咳咳!”
贾母适时地咳嗽了两声,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好了好了,都是一家人,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
她强笑着打圆场,又转向黛玉,换了个话题。
“玉儿,听说你们这次去西疆,还去了昆仑山?”
“那可是神仙住的地方,快跟外祖母说说,都见着了什么奇景?”
这本是没话找话的一句闲谈。
却正好,递给了黛玉最想要的梯子。
黛玉闻言,抬起眼帘。
清冷的目光,状似无意地从王夫人的脸上一扫而过。
“昆仑山景致倒是其次。”
只是空气极好,很适合清修。”
她微微停顿,像是在回忆,语气里透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
“说来也巧,我们在昆仑之巅,还遇到了一位道长。”
“那位道长法号静虚,是太清观上一任观主。”
“但却童颜鹤发,被观中上下尊称为静虚上人。”
“更奇的是……”
黛玉蹙起秀眉,脸上露出几分困惑。
“我总觉得,那位静虚上人的容貌,看着有几分眼熟。”
“尤其是那双眉眼,竟与我幼时在母亲画卷上所见,那位早夭的珠大表哥,有七八分的相似。”
“若非他已是仙风道骨的方外之人,我几乎要以为,是珠大表哥……活过来了呢。”
话音,轻飘飘的。
如同一片羽毛,缓缓落下。
却在荣庆堂内,掀起了滔天巨浪!
“哐当——”
一声尖锐的碎裂声。
是王夫人手中的茶杯,失手滑落,在坚硬的青砖地面上,摔得粉碎。
滚烫的茶水混着碎瓷,溅了她满裙,她却是毫无所觉。
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那里。
脸上精心维持了几十年的,那副端庄慈和的“慈母”假面。
在这一刻。
寸寸龟裂,轰然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