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钉子钉住了一般。
死死地钉在了失魂落魄的王夫人身上。
贾母捻动佛珠的手指一僵。
“啪!”
串绳崩断。
一百零八颗饱满油润的蜜蜡珠子,骨碌碌滚了一地。
像一百零八颗惊惶失措的眼睛,倒映着一屋子的骇然。
“你……你胡说!”
尖锐到变了调的声音,硬生生从王夫人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过剧烈。
带倒了身后的梨花木椅,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王夫人死死地盯着黛玉。
那双平日里总是半垂着、以温和无害示人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
蛛网般的血丝迅速爬满眼白,透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凶光。
“珠儿……我的珠儿,早就……早就没了!”
“你……,安敢在此胡言乱语,扰我儿清静!”
她声音凄厉,神态癫狂。
哪里还有半分国公夫人的端庄仪态。
这副模样,落在众人眼中。
非但没有起到辩驳的效果,反而更像是……
被戳中了痛处后的,恼羞成怒。
黛玉面对她歇斯底里的指控,却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
她只是微微侧过脸。
那张绝美的面容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无辜。
望向上首的贾母。
“外祖母,我……是说错什么话了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丝莫名的委屈,和不解。
“我只是觉得那位道长与珠大表哥长得像,心下惊奇,并无他意。”
“二舅母她……为何反应如此激烈?”
这番话。
轻飘飘,软绵绵。
却比任何刀子都锋利,精准地捅进了王夫人的心窝。
是啊。
为何反应如此激烈?
不过是长得像罢了。
天下之大,相貌相似之人何其多?
身为一个思念亡子的母亲,听到可能有与儿子相似之人的消息。
正常的反应。
难道不该是急切地追问细节,或是触景伤情,感伤落泪吗?
为何,会是这般不顾体面的,状若疯魔的否认与攻击?
这其中,若说没有鬼。
谁信?
贾母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她看着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儿媳。
此刻像个市井泼妇般撒泼。
只觉得一股夹杂着羞耻、愤怒与惊疑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够了!”
她将手中的龙头拐杖重重一顿,发出“笃”的一声巨响,震得人心头发颤。
“成何体统!还不快坐下!”
这一声厉喝,总算让王夫人找回了一丝理智。
她身子剧烈一颤。
对上贾母那双浑浊却迸射出精光的眼睛,心头猛地一跳。
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
究竟有多么愚蠢。
多么……
欲盖弥彰。
王夫人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来补救。
喉咙却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能在丫鬟的搀扶下,狼狈地,重新坐回那张倒地被扶起的椅子上。
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
荣庆堂内的气氛,压抑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王熙凤垂着眼帘,纤长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袖口的流苏。
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幸灾乐祸的弧度。
她早就觉得,她这位姑姑,对贾珠之死的态度,有些不同寻常。
平日里挂在嘴边的,永远是宝玉如何如何。
对那个惊才绝艳却早逝的长子,反倒讳莫如深。
如今看来,这里面的水,深着呢。
探春则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气定神闲的黛玉,心头早已翻江倒海。
她终于明白,今日的林家,是来者不善。
而这位过去只知伤春悲秋的林姐姐。
如今,已然成了一位手执利刃。
谈笑间,便能杀人于无形的。
真正的掌局者。
贾宝玉是全场最茫然的一个。
他看看状若疯癫的母亲。
又看看清冷疏离的黛玉。
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母亲,林妹妹她不是故意的,您……”
“你给我闭嘴!”
王夫人猛地转头,厉声喝断了他的话。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被母亲当众呵斥。
血色瞬间涌上宝玉的脸庞。
他眼圈一红,只得委屈地缩回了贾母身边。
权景瑶看着眼前这出大戏,只觉得通体舒畅,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端起茶杯,借着饮茶的动作,掩去了嘴角的笑意。
心中暗赞:好手段!
当真是好手段!
不费一兵一卒,只凭几句云淡风轻的话。
就让王夫人自乱阵脚,当众出丑。
把她那张伪善的画皮,撕了个稀巴烂。
林如海则始终端坐着,神情淡漠。
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但他放在膝上的手,却在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着。
这是他智珠在握,一切尽在掌握时,才会有的习惯性动作。
乱吧。
越乱越好。
荣国府这潭腐臭的死水。
是时候,该彻底搅浑了。
贾母看着眼前的乱象,胸口剧烈起伏。
“玉儿,”
她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无法掩饰的颤抖,试图强行将失控的局面拉回来。
“那位……静虚上人。”
“他……他还说了什么没有?”
黛玉抬眸,迎上贾母探究的目光,摇了摇头。
“没有了。”
“上人乃是方外高人,不理俗事。”
“我本想多问几句,可他并无意详谈,便也不敢再多打扰。”
她顿了顿,又像是不经意间想起了什么,补充道。
“不过,昆仑太清观现任观主,清虚真人,倒是提过一句。”
“说静虚上人,并非生来就在昆仑。”
“听闻,也是十几年前。”
“因一场大病,魂魄离体。”
“被恩师以无上法力引渡上山。”
“借一块万年石身重塑,才有了今日的仙缘。”
黛玉的声音清清冷冷,不带一丝情绪。
却在最后,轻轻地落下一句。
“算算时间,倒也……”
“巧得很!”
这一句“巧得很”,成了压垮王夫人的最后一击。
十几年前。
一场大病。
魂魄离体。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看不见的大铁锤,狠狠地砸在她的心上!
贾珠当年,不就是因为一场“风寒”,高烧不退。
最后……“病逝”的吗?
一个荒谬到令她通体冰寒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疯狂滋生,几乎要撑破她的头颅。
不!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当年的事,她做得天衣无缝!
那个孽障,明明已经……
“啊——!”
王夫人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
双眼一翻,竟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太太!”
“二太太!”
荣庆堂内,瞬间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丫鬟、婆子们尖叫着,哭喊着,乱糟糟地围了上去。
在一片兵荒马乱的嘈杂声中,黛玉缓缓站起身。
她走到同样被惊得失魂落魄的贾母面前,微微福了一礼。
声音依旧清冷平静。
“外祖母,看来今日多有打扰。”
“二舅母身子不适,我们便不久留了。”
“改日,再来给您请安。”
说完,她不再看堂上任何一人。
转身,带着父母和弟弟们。
在一众下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
从容不迫地,走出了这间已然沦为闹剧舞台的荣庆堂。
门外,天光大亮,惠风和畅。
门内,却是愁云惨淡,一片狼藉。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
黛玉回头,看了一眼那朱漆斑驳的荣庆堂大门。
眼底深处,寒冰封冻。
这,还只是个开始。
欠我们林家的,欠我母亲的,欠贾珠的,欠文杰的,欠我的……
我会,一点一点,加倍追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