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刚踏出荣庆堂的大门。
身后,一声凄惶到撕心裂肺的哭喊,猛地炸开。
“妹夫!林妹夫!”
邢夫人疯了一样,从门内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发髻散乱,鬓角的金钗歪斜地挂在发间,摇摇欲坠。
完全不顾她国公夫人的体面,直挺挺扑倒在林如海面前,死死抱住了他的腿。
“妹夫,你不能走啊!”
“你得救救你大舅兄!救救我夫君啊!”
她涕泪横流。
精心描画的妆容糊成一团,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狼狈不堪。
形容比街上的疯婆子好不到哪里去。
“夫君他是一时糊涂,鬼迷了心窍!”
“如今他被下了大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
“妹夫,你是左都御史,是圣上跟前的红人,说得上话!”
“你跟圣上求求情,看在咱们两家姻亲的份上,饶他一命吧!”
权景瑶站在一旁,嘴角勾起一抹鄙夷的冷笑。
这家人,脸皮之厚,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通敌叛国,倒卖军械。
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岂是“求情”二字就能抹掉的?
林如海垂眸,视线落在脚下那个名义上的“大嫂”身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怜悯,只余平静。
看邢夫人的目光,如在看一块路边的顽石。
他甚至懒得开口。
只用眼角的余光,示意了一下等在门外的护卫。
权景瑶也正要上前。
她可看不得自己的夫君被这些无耻之人纠缠。
荣庆堂内,却传来贾母威严中透着极致疲惫的怒喝。
“糊涂东西!”
声音里,压着即将喷薄的怒火,更有一种顶梁柱被生生压垮的沉重。
“还嫌不够丢人现眼吗!”
“来人,把大太太给我拖回来!”
话音未落,几个膀大腰圆、神色凶悍的婆子已经从门里冲了出来。
她们动作麻利,根本不给邢夫人任何反应的机会。
两人一组,一人一条胳膊。
直接就把死死抱着林如海小腿的邢夫人给架了起来!
“啊!放开我!”
邢夫人剧烈挣扎,双脚在地上乱蹬,指甲死命地抓挠着婆子的手臂。
“你们这群狗奴才!瞎了你们的狗眼!我是大太太!”
她拼命扭着头,朝林如海伸出手,嗓音已经嘶哑破裂。
“妹夫!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可那几个婆子得了死命令,手上的力道纹丝不减。
她们无视邢夫人的哭喊挣扎。
连拖带拽,硬生生把她往门里拖去。
邢夫人最后一声凄厉的呼救,被“砰”的一声关门声,彻底隔绝。
朱漆大门紧闭。
将所有的哭喊、咒骂、混乱……
全都锁进了那个腐朽的空间里。
门外,重新恢复了宁静。
权景瑶撇了撇嘴,轻嗤一声。
“啧,好大一场戏!”
林如海抬手,在衣袍被抱过的地方轻轻拂了拂。
动作慢条斯理,像在拂去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
之后,转身,迈下台阶。
黛玉跟在他身侧,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回头再看那扇门一眼。
她随着父母和弟弟。
在荣府下人那一道道惊疑、恐惧、混杂着畏惧的目光中。
一步步远离了这座沦为闹剧舞台的荣庆堂。
门内,王夫人已被手忙脚乱地抬回了自己院里。
贾赦出事,荣国府这块百年的金字招牌。
一夜之间,算是彻底砸了。
如今,连太医都请不进府。
并非太医们趋炎附势。
只是“通敌”二字,太过骇人。
谁也不想沾染上这泼天大祸,断送了身家性命。
下人去请,无一例外,都被门房用各种借口挡了回来。
不在。
出诊。
或是,自己也病了。
一次两次是巧合,三次四次之后,再蠢的人也品出味儿来了。
最后,只得从街上胡乱寻了个坐堂大夫,去看诊了事。
荣庆堂内,邢夫人还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
贾母一道冰冷的视线扫过。
她便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哭声戛然而止。
贾母拄着龙头拐,重重喘息着,由鸳鸯扶着,一步步挪回主位。
天旋地转。
整个世界都在晃动。
她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
才压下心头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惊涛骇浪。
再睁眼时,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只剩下冷硬的决断。
她看向瘫在地上的邢夫人,声音沙哑。
“你当人情是地里的大白菜,可以随便去捡?”
“赦儿犯的是什么罪?”
“通敌卖国!”
“是掉脑袋、抄家灭族的死罪!”
贾母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狠狠砸在邢夫人脸上。
“现在去求如海,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那是让他拿林家一族的前程,拿他儿女妻子的性命,来填我们荣国府这个无底的大窟窿!”
“你这是在求他吗?”
贾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看穿人心的刻薄。
“不!”
“你这是在逼他!”
“逼他从此与我们贾家,恩断义绝!”
邢夫人被骂得面无人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贾母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鸳鸯将这个蠢货拖下去。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噤若寒蝉的众人。
“都散了。”
众人如蒙大赦,鸟兽一般散去。
连贾母最疼爱的宝玉,都被她挥手赶走。
偌大的荣庆堂,转眼间,只剩下贾母、王熙凤,和几个最贴身的心腹。
王熙凤垂手侍立,眼皮低垂,一动不动。
但她那颗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她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果然,在长得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贾母缓缓睁开了眼。
“凤丫头。”
“孙媳在。”
“这几日,你二婶‘病’着。”
“家里的事,你先一应担起来。”
贾母顿了顿,又加了一句。
“以后,不必再事事请示。”
“稳住家里,别乱,更别让外人看了笑话去。”
这便是,放权了。
“孙媳……明白。”
王熙凤恭声应下,声音里压着一丝极力克制的颤抖。
是激动。
贾母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她也退下。
王熙凤行礼告退。
转身的瞬间,她用力将指甲掐进掌心。
尖锐的刺痛,让她感到一阵战栗般的狂喜。
压在她头上的那座大山,终于倒了。
待所有人都退下。
荣庆堂内,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死一般的寂静。
贾母低头,看着脚边散落的蜜蜡佛珠。
念了几十年的佛,到头来,竟是这般结局。
她忽然笑了。
笑声干涩,满是自嘲。
然后,她对着角落里最深沉的阴影处,唤了一声。
“赖家的。”
一个干瘦的身影,无声无息地从柱子后走了出来。
是贾母身边最老、也最不起眼的陪房嬷嬷。
“老太太。”
贾母的声音很轻,却比窗外的寒风更冷。
“去。”
“把当年伺候过珠哥儿的那些旧人,都给我找回来。”
“不管是嫁出去了,还是在庄子上养老的。”
“只要还活着,就都给我悄悄地带回来。”
她一字一顿,声音里淬着冰碴。
“一个,都不许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