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的那口血,像是在荣国府这艘破船身上,凿开的第一个致命窟窿。
贾母病倒了。
这一次,病骨支离,不是装的。
郎中们一个个被请进去,又一个个出来。
皆面色凝重,讳莫如深。
一碗碗续命的汤药送进去,又原封不动地端出来。
府里的气氛,像是被冰封了一样。
下人们连呼吸都放轻了,走路都踮着脚尖。
生怕弄出一点声响,就惊扰了那份摇摇欲坠的安宁。
王熙凤坐在管家奶奶那张扎人的宝座上。
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权柄是烧红的烙铁”。
她如今,是荣国府说一不二的掌权人。
可这权力,烫手!
井底捞出的那堆森森白骨,夜夜入她梦中。
让她在锦被里惊出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她一边要铁腕封锁消息,弹压下人。
一边又要强撑着笑脸,应付各家前来探病的人情往来。
字字句句,都得拿捏分寸。
更要像防贼一样,防着府里那些被她压下去的魑魅魍魉,趁机死灰复燃。
王熙凤坐在那儿,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看不见的冰墙。
屁股底下,不是座椅,而是密密麻麻的钢针。
这个时候接手管家,真不是个好时机。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想撒手。
与荣国府的愁云惨雾、人人自危截然不同。
林府的书房内,炉火正旺,暖香浮动。
夜已三更。
权景瑶却精神亢奋,亲自张罗了一桌热气腾腾的宵夜。
新炖的鸽子汤,汤色奶白,香气霸道地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几样苏式小点,做得玲珑剔透,赏心悦目。
“痛快!真是痛快!”
她灌下一大口汤,脸上泛起兴奋的潮红,眼神亮得惊人。
“你们是没瞧见,玉儿说出那句话时,王夫人的脸都绿了。”
“我活了……这么久,就没见过这么精彩的戏码!”
太过激动,“两辈子”三个字险些脱口而出。
幸好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又被她强行咽了回去。
这个秘密,她不能宣之于口。
坐在她对面的林如海,神情却远没有那么轻松。
他们一家虽从荣国府回来了。
但荣国府里的风吹草动,却源源不断地传进他的耳朵。
烛火跳动,映着他沉思的脸。
“我只是没想到,人心竟能狠毒至此。”
他口中的“人心”,直指王夫人。
一句虚无缥缈的“刑克”,便能让她对亲生骨肉动了杀念。
如今又翻出那具被淤泥包裹的婴孩骸骨。
更是让他这个外人想起,都感到一阵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
贾家,已经从根上烂透了。
“父亲,烂掉的毒疮,若不剜掉,便会拖垮整个身子。”
黛玉的声音清清冷冷。
“人,如此,家也一样!”
她拿着一把小银勺,细心地给文杰和小宇轩喂着碗里的鸽子汤。
两个小家伙早就困得睁不开眼。
却还强撑着,一左一右地黏在黛玉身边。
宇轩小小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画得歪歪扭扭的符纸。
那是他照着说书先生故事里的情节,画的“金刚护身符”。
他小脑袋靠在黛玉胳膊上一点一点,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嘟囔。
“姐姐……打坏人……”
“带上我的符……我也要去……”
文杰则安静许多,只用小手紧紧抓着黛玉的衣袖,仿佛那是世上最安稳的港湾。
权景瑶看着这幅画面,心里的那点暴戾之气也化为了绕指柔。
她走过去,一把将昏昏欲睡的宇轩捞进怀里。
“你个小东西,打坏人还轮不到你,赶紧睡觉去!”
说着,便不由分说地将两个小家伙一手一个抱走,送回房里安睡。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林如海的目光,落在了桌案上那个黑漆木箱上。
箱子开着,里面是钱丰交出来的,堆积如山的铁证。
“荣国府的戏,锣鼓已经敲得够响了,该让他们自个儿唱独角戏了。”
林如海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
朝堂上的这出大戏,也该我们来开锣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屋内的烛火都为之一顿。
权景瑶立刻来了精神。
“怎么说?直接把这些账本呈到御前?”
“你说,圣上会不会立刻派人去抄了王子腾的家?”
“不妥。”
黛玉轻轻摇头,为父亲续上一杯热茶。
“王子腾是九门提督,三皇子在军中的左膀右臂。”
“不是那么容易被扳倒的。”
“我们与荣国府刚刚撕破脸,转头就去告他。”
“王子腾定会矢口否认,抵死不认!”
“而钱丰这颗棋子,还不到摆到台面上的时候。”
“三皇子党羽必定会攻讦父亲构陷忠良,居心叵测。”
“到时候,有理也变成了无理。”
林如海赞许地点了点头,这正是他所顾虑的。
南安王世子送来的饵是香,但吃相不能太急,否则会崩了牙。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干看着?”
权景瑶有些急燥。
“打蛇,自然要打七寸。”
“但掀掉他整张皮之前,得先拔光他的牙,剁掉他的爪子。”
黛玉的目光落在那些账册上,眸光幽深。
“钱丰的账本,记录了王子腾勾联的不少爪牙。”
“我们不必直指王子腾,只需挑出几个他手下最关键,也是罪证最确凿的爪牙。”
她伸出纤纤玉指,从一堆账册中,精准地抽出了三本。
“京营节度副使,何坤。”
“掌军械入库与调拨。”
“西山锐健营总兵,陈泰。”
“掌京畿防务与巡防。”
“户部军需司郎中,吴达。”
“掌军饷核销。”
她将三本账册推到林如海面前。
“父亲以左都御史之名,弹劾此三人贪墨军饷,倒卖军械,玩忽职守。”
“只呈上这三本账册里,关于他们三人的罪证。”
“以雷霆之势抓人,撬开他们的嘴。”
“届时,人证物证俱全,让他们无从抵赖。”
权景瑶越听,眼睛越亮。
林如海则捋须微笑。
女儿的计策,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这不是要扳倒王子腾。
而是要肢解他!
何坤、陈泰、吴达。
这三人,都是王子腾一手提拔的心腹,是他掌控京营兵权的左膀右臂。
动了他们,就等于砍断了王子腾的手脚。
而罪名,是贪腐。
这是官场上最常见,也最让圣上深恶痛绝的罪名。
既不会直接牵扯到“通敌”,引来三皇子不顾一切的反扑。
又能实实在在地重创敌人。
更妙的是,查办他们,名正言顺。
作为他们的顶头上司。
王子腾一个“用人不明,失察之罪”,是绝对跑不掉的。
圣上会怎么看他?
一个连自己心腹都管不住的九门提督。
还能将京城九门、乃至整个皇城的安危托付于他吗?
“釜底抽薪,剪其羽翼。”
林如海一字一顿。
眼中那点文臣的温吞彻底褪去,只剩下监察御史的森然锋芒。
“待他成了孤家寡人,再将所有账本呈上,便是雷霆一击,让他再无翻身之力!”
“没错!”
权景瑶抚掌大笑。
“到时候抄家!我去‘旁观’!”
“保证连他家老鼠洞里藏的铜板都给他翻出来!”
黛玉看着继母摩拳擦掌的样子,唇角微弯。
“母亲,这次抄家,恐怕还真得您亲自出马。”
她话锋一转。
“我需要您在抄家时,将这几处地方,看得紧一些。”
她取过一张白纸,提笔迅速画出三张府邸草图。
正是何坤等三人的府邸布局。
图上,用朱笔圈出了几个看似毫不相关的地点:花园的假山石,后园的枯井,卧室的床板……
权景瑶看得一愣。
“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黛玉只是浅浅一笑,并未解释。
她识海中的木灵,早已将京城中所有达官显贵府邸的草木,都变成了她的眼睛和耳朵。
林如海看着女儿成竹在胸的模样,心中震撼之余,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与心安。
有女如此,夫复何求。
他不再犹豫,霍然起身。
“来人,更衣,备车!”
他大步走到衣架前,取下那件代表着监察天下,风闻奏事的深紫色御史官袍。
袍服上的獬豸补子,在烛光下,眼神冰冷,杀意凛然。
“夫君,您这是……”权景瑶惊道。
“夜叩宫门,面呈圣听。”
林如海将官袍穿在身上,每一个动作都沉稳、坚定。
“这把火,今夜,就必须烧起来!”
窗外,寒风呼啸。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
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驶出林府,汇入了京城沉沉的暗流之中。
一场针对三皇子与九门提督的杀局,已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