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寂寥无声。
圣上临窗独立,身影在跳动的烛火下,被光影缓缓拉长。
宛若一座沉默矗立的山岳,尽显帝王孤高的威仪。
林如海进殿,行君臣大礼。
“臣,林如海,叩见陛下。”
“平身,赐座。”
圣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林如海谢恩后,在一旁的锦墩上坐下。
身形挺拔,目不斜视。
圣上没有立刻开口。
只是端起茶杯。
用杯盖,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地撇去水面的浮沫。
瓷器与瓷器碰撞的轻响。
清脆,却又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那是铡刀落下前,磨刀石上发出的声音。
良久。
圣上放下茶杯,终于开口。
“林爱卿。”
“昨日遇刺,今日便能安然入宫,朕心甚慰。”
他的目光落在林如海身上。
像是在审视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判断一柄绝世凶器。
“只是,朕很好奇。”
“是何等灵丹妙药,能有如此起死回生之效?”
来了。
那柄悬在他们林家头顶的刀,终究还是举了起来。
林如海的脊背肌肉不自觉地绷紧,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躬身,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波澜。
“回陛下,非是灵丹妙药。”
“而是一段……尘封的旧事。”
“哦?”
圣上眉梢微挑。
倒是对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生出了几分兴致。
“陛下或还记得,荣国府贾政那位早夭的长子,贾珠。”
圣上眼眸微眯,点了点头。
贾代善的嫡次孙,当年曾传为神童,他有些印象。
或许慧极必伤,早早夭折。
他还一度叹惋!
“珠儿当年并非病逝,而是被奸人所害。”
林如海的声音平稳,将早已在心中演练了千百遍的说辞,一字一句地铺陈开来。
他没有急着替女儿解释,而是先抛出了贾珠这个引子。
为“昆仑仙法”的存在,提供了一个皇室能够查证的背景。
“幸得昆仑高人相救,引其魂魄,重塑仙身。”
“如今,正在昆仑太清观清修,道号静虚。”
“小女为救其弟,远赴昆仑。”
“蒙静虚上人与昆仑祖师看重,得传昆仑仙山之法。”
“臣的幼子文杰,亦是因此机缘,得以死而复生。”
“昆仑仙法?”
圣上身体前倾,口中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目光渐渐幽深。
“是。”
林如海抬起头,坦然迎上圣上的目光。
无畏无惧。
“此法不求长生,不问天道,只为守护。”
“昨日朱雀大街之事,便是小女在情急之下,动用了这仙山法门。”
“那雷电并非天威,而是仙法所化。”
“其目的,用以震慑宵小,护佑忠良。”
他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声音沉凝了几分。
“此等手段,有干天和。”
“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轻用。”
“小女也因此耗损甚巨,此刻正在家中静养。”
这番话,七分假,三分真。
虚虚实实,却又合情合理。
它将黛玉惊世骇俗的能力,归于有迹可循的道门“仙法”。
而不是不可控的“神迹”。
强调了这种能力的“守护”属性,和“被动”性质。
并且明确表示,使用它,需要付出巨大代价。
最关键的是。
林如海将这一切,都与“忠良”二字紧紧捆绑。
言下之意。
陛下,这力量。
是用来保护圣上您的忠臣的。
御书房内,再度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圣上看着林如海。
看着他那张坦荡真诚到毫无破绽的脸。
心中念头飞转。
全信吗?
自然不可能。
什么昆仑仙法?什么护山法门?
都太过匪夷所思。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
这是他目前最需要的,也是唯一一个能够接受的解释。
一个忠于皇室的臣子,其女拥有了非凡的力量。
这力量只在忠臣遇险时才会发动。
听起来,不正是上天对他的统治降下的祥瑞吗?
九门提督通敌,三皇子谋逆,朝堂乌烟瘴气,人心惶惶。
在这个时候,出现这样一桩“神迹”。
用以震慑奸佞,安抚民心,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利器。
至于这利器是否会反噬……
圣上的目光,重新落回林如海身上。
只要林如海还是他的臣子,只要林家还需要皇权的庇护……
这柄利器,就只会指向他的敌人。
想通了这一层关节,圣上紧绷的龙颜,终于舒缓开来。
“原来如此。”
他缓缓点头,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意味深长。
“这确实……是朕之幸啊!”
一锤定音。
“林爱卿,你教出了一个好女儿。”
林如海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臣,惶恐。”
林如海拱手垂目。
“不必惶恐。”
圣上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
望着窗外灰沉沉的天。
“既然是护佑我大雍忠良的祥瑞。”
“朕,又岂能令明珠蒙尘?”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帝王的决断。
林如海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什么。
***
林如海从宫中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
一家人都在前厅等着他,两个孩子更是眼巴巴地守在门口。
看到他安然无恙地跨入府门,权景瑶提着的心才算放下。
“怎么样?”
林如海摇了摇头,脸上是一种复杂到难以言喻的神情。
“圣上……信了。”
就在众人长舒一口气时,一阵清脆急促的环佩叮当声由远及近。
“青阳姐姐!青阳姐姐!”
人还没到,声音就先灌满了整个前厅。
琳琅小公主带着大批内侍,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小公主便直接扑进黛玉怀里,献宝似的举起一个精致的食盒。
“我给你带了御膳房新做的百花糕!”
“父皇说你昨天累坏了,特意让我来看看你!”
小宇轩立刻从旁边挤了过来,用力吸了吸鼻子,眼睛紧紧盯着食盒。
“我也累坏了!”
“我昨天给姐姐画符,画了一晚上!”
琳琅小公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你那是鬼画符!”
“青阳姐姐是仙女,才用不着你的破纸!”
“你胡说!”
“我姐姐说了,我的符最厉害!”
小宇轩不服气地挺起小胸膛,气鼓鼓地反驳。
看着两个小活宝旁若无人地斗起嘴。
满室的凝重与肃杀,瞬间被冲得烟消云散。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黛玉摸了摸琳琅的头,又宠溺地捏了捏宇轩气鼓鼓的脸颊。
心底一片柔软。
然而,林如海看着这一幕,却笑不出来。
他知道,圣上让最疼爱的琳琅小公主此刻前来,绝非偶然。
这是安抚。
更是一种无声的宣示。
他已将林家这柄利剑,牢牢握在了手中。
一场席卷整个京城,甚至整个大雍的巨大风暴。
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