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的金色字迹,随着黛玉指尖微动,烟消云散。
那根盘龙金柱,恢复了原本的威严。
可刚刚发生的一切,却深深地刻在了每一个人的脑海里。
圣上颓然挥了挥手。
声音里,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苍凉。
“退朝吧。”
百官如蒙大赦,躬身行礼。
大气都不敢出地,悄然后退。
经过林如海与黛玉身边时,所有人的脚步都下意识地顿了顿。
目光,复杂至极。
敬畏,艳羡,恐惧,还有一丝不敢宣之于口的……庆幸。
庆幸这柄悬在头顶的利剑,斩向的不是自己。
很快,偌大的金銮殿,便只剩下了君臣父女三人。
圣上看着殿外灰蒙蒙的天,许久,才缓缓开口。
“林爱卿。”
“臣在。”
“你,是个好父亲。”
圣上的声音很轻,听不出喜怒。
林如海深深俯首:“臣,惶恐。”
“不必惶恐。”
圣上的目光,终于从殿外收回,落在了黛玉身上。
“青阳。”
“儿臣在。”黛玉敛衽一礼。
“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
圣上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帝王之眸里,终于透出了一丝暖意。
“朕,没有看错人。”
“护国公主,当护国之本。”
“国之本,在法,在理,在人心。”
“有些毒疮烂肉,盘踞日久,朝廷不便出手。”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你,既是朕的义女,也是林家的女儿。”
“有些家事,朕准你,放手去做。”
这番话,无异于一张空白的圣旨。
一张允许黛玉,用她的方式,去清算一切旧怨的圣旨。
林如海心头巨震,猛地抬头。
黛玉却只是平静地福身。
“儿臣,谢父皇。”
***
回府的八宝琉璃马车上,气氛沉静。
林如海看着身侧的女儿,心中百感交集。
书海半生,宦海沉浮。
自认见惯了风浪,可今日金殿上的一幕,依旧让他心神激荡。
“玉儿,为父……”
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父亲,都过去了。”
是啊!
三皇子倒了,王子腾也完了。
“但荣国府,还在。”
林如海端起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纷乱的心绪才渐渐平复。
他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是啊。”
“贾家,是该有个了断了。”
“父亲,不必我们出手。”
黛玉的声音清清冷冷。
“我只去,讨几笔账。”
“讨完了,那座国公府,自己就该塌了。”
林如海看着女儿那双沉静如渊的眸子,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释然一笑。
“好。”
“去吧。”
“父亲,就在这车里等你。”
马车在荣国府那气派的石狮子前,缓缓停下。
权景瑶早得了消息,带着小文杰骑马而来。
黛玉没有下车。
只是对车外的侍卫统领,淡淡吩咐了一句。
“去传本宫懿旨。”
“宣,荣国府一应主子,荣庆堂候命。”
“是,殿下!”
侍卫统领手持公主令牌,大步流星,走向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
那气势,不像传旨,倒像是抄家。
***
荣国府内,早已是愁云惨雾,人人自危。
金殿上发生的事,第一时间就传了回来。
王熙凤坐在荣庆堂外间里,只觉得手脚冰凉,六神无主。
完了。
彻底完了。
三皇子被圈禁,王子腾下了天牢。
她那个曾经权倾朝野的亲叔叔,如今成了人人喊打的国贼。
她这个王家的女儿,贾家的媳妇,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就在这时,平儿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上血色尽失。
“奶奶!不好了!”
“公主……护国公主殿下,到……到府门外了!”
王熙凤“蹭”地一下站了起来,眼前阵阵发黑。
“公主她……她来做什么?”
平儿哭丧着脸:“说是……说是传懿旨,让府里所有主子,都去荣庆堂候命!”
懿旨?
候命?
王熙凤只觉得这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
这不是走亲戚。
这是来问罪了!
“快!快去禀报老太太!”
“快把二老爷、府里哥儿、姑娘们,都叫过来!”
王熙凤慌乱地嘶喊着,声音都变了调。
整个荣国府,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下人们惊惶奔走,主子们面如死灰。
不多时,贾政、邢夫人、王熙凤、李纨,还有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全都聚在了荣庆堂。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末日降临般的恐惧。
贾宝玉也被叫来了,他看着这阵仗,还有些懵懂。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林妹妹……哦不,公主殿下她……”
没人回答他。
因为,在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中,黛玉,已经到了。
她依旧穿着那身华贵无匹的九翟朝服。
身后,跟着两排手持仪仗的宫中侍卫。
缓步踏入荣庆堂。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清冷的眸子,平静地扫过堂中每一个人。
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垂下了头,不敢与她对视。
“参见护国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以贾政为首,乌压压跪了一地。
连那不知所以的贾宝玉,都被这股无形的威压骇住,跟着众人跪了下去。
这一跪,跪碎了荣国府最后一点虚妄的尊严。
也跪裂了林家与贾家之间,那道早已无法逾越的鸿沟。
“都起来吧。”
黛玉的声音,听不出半分情绪。
她没有走向主位,只是在一旁的紫檀椅上,坦然坐下。
自有宫人,为她奉上香茗。
“外祖母呢?”她吹了吹浮叶,淡淡问道。
王熙凤哆嗦着上前一步,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回……回殿下。”
“老祖宗她……她病着,起不来身。”
“哦?病着?”
“这么说,先前父亲送给外祖母的人参回春丸,没效了?”
王熙凤一时失语。
作为荣国府后院的当家人,人参回春丸,她当然知晓。
可惜,一粒贾母当时就在黛玉面前服下了。
否则,也抗不过大老爷被下大狱的打击。
第二粒,也于收到药的第五日,就被悄悄送到了宫里。
现在,老祖宗手里,也仅剩最后一粒,却一直舍不得再用。
黛玉掠过这个话题,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那好。”
“本宫今日前来,就是为了一桩陈年旧案。”
“或许,能帮老太太,解了心结,病也就好了。”
她抬起眼,目光直直地射向贾政。
“二舅舅。”
贾政浑身一颤,连忙躬身:“臣,在。”
“本宫问你。”
“你可还记得,你曾有过一个,名叫‘玦’的孩儿?”
“玦?”
贾政猛地一愣,脸上满是茫然。
他努力在记忆中搜寻,许久,才隐约想起。
那是十几年前,赵姨娘怀的那个孩子。
他当时欢喜得紧,亲自为未出世的孩子取了名。
可后来……
“后来,不是小产了吗?”
他下意识地喃喃道。
“小产?”
黛玉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笑声里,满是冰冷的讥诮。
“二舅舅当真是贵人多忘事。”
她缓缓起身,踱步到大堂中央。
“来人。”
“把东西,呈上来。”
一名侍卫应声上前,将一个盖着黄布的托盘,呈到众人面前。
黛玉伸出纤纤玉指,猛地掀开了黄布。
托盘里,赫然是一堆森然的白骨。
以及,那枚早已发黑,却依稀能辨认出“玦”字的小小长命锁!
“啊!”
邢夫人和王熙凤等人,齐齐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连连后退。
贾政更是如遭雷击,死死盯着那堆骸骨和那个“玦”字,脸上血色尽失。
“这……这是……”
“这是从你荣国府后院,那口枯井里,一寸寸掏出来的。”
黛玉的声音,像来自九幽的审判。
“你的儿子,贾玦。”
“他不是小产窒息,而是被人害死后,沉尸井底!”
“十几年,冤魂不散!”
“不!不可能!”
贾政状若疯癫,连连摇头。
“是谁?是谁如此狠毒!”
黛玉的目光,缓缓转向了王夫人,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一个,能因为一句‘刑克’的批语,就对自己亲生儿子贾珠下毒的人。”
“再多害一个庶子,又有什么不可能?”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贾政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珠儿……
珠儿也是被……
他猛地对上黛玉那双冰冷刺骨的眼,所有的侥幸与不信,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他想起了妻子近来的癫狂,想起了贾母的病倒,想起了府里诡异的气氛……
原来……
原来如此!
“噗——”
贾政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心血猛地喷了出来,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老爷!”
“宝玉,快扶住你父亲!”
堂内,瞬间乱作一团。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虚弱的声音,从内室传来。
“扶……扶我出去……”
众人回头,只见两个婆子,搀扶着形容枯槁、宛如活尸的贾母,一步步挪了出来。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托盘里的骸骨,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走到黛玉面前,用尽全身力气,挣开婆子的搀扶。
“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老身……有罪。”
“求……求公主殿下,为我贾家……清理门户!”
这位享了一辈子尊荣的荣国府最高掌权者,用最屈辱的方式,做出了最后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