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登闻鼓被敲响之前,还有一件更诡异的事。
今天是个大晴天,上午的阳光明亮耀眼,透着微微的凉意,如同十六七岁的少年,青涩却活力四射。
站在大理寺门口的两位衙役,像往常一样伫立在那里,年青人正是贪睡的年纪,他们也是。
此时他们正面无表情地站得笔直,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
忽然,他们眼前一黑,两人不约而同揉了揉眼睛,乌鸦,他们看到了乌鸦!
无数乌鸦盘桓在大理寺门前,交织成一道黑色的大网。
两人又惊又喜,这是乌鸦啊,上次京城闹乌鸦,他们恰好不当值,在家里补觉,等到他们听到消息,乌鸦早就散了。
这件事已经成了终生遗憾,每当有人说起那次的事,他们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现在,他们看到了乌鸦!
老天爷是疼他们的,知道他们心里的遗憾,就让他们亲眼目睹一回。
若不是他们正在当值,此时一定要跪下叩谢,无量天尊南无阿弥陀佛!
此时此刻,这些乌鸦也吸引了其他人,无论是去附近衙门办差的,还是衙门里出来送文书的,全都停下脚步,看向不远处的大理寺。
乌鸦成群朝这边飞来,早就惊动了京城百姓,乌鸦在天上飞,他们就在地上追,跑得气喘吁吁,有人跑丢了鞋,有人刚买的菜掉落一地,还有人索性连孩子也不管,急得孩子迈着小短腿在后面追着跑。
眨眼之间,六部街上已经站满了人,有官员,有衙差,也有百姓。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些乌鸦上面,乌鸦成群,必有大事,而且还肯定是与孝道有关的,是什么事呢,该不会是哪家的老娘被儿子害死,托梦乌鸦了?
对,一定是这么回事。
有那记性好的,立刻想起前不久发生的那个案子,亲娘被儿子活活饿死。
“那个案子还没判吧,一定是那位老娘在下面等不及了,所以就请神鸦为她申冤。”
“那也应该去刑部找燕大侠啊,来大理寺干啥,大理寺又不管这些。”
“大理寺也是断案查案的,怎么就不管了?”
“肯定不管啊,大理寺只管当官的案子,小老百姓的人家才不管。”
不过,今天的乌鸦远不及上次那么多,就在众人翘首期盼更多的乌鸦飞来助阵的时候,那些原本在半空中盘桓的乌鸦忽然向着四面八方飞走了。
那道黑色的大网,顿时便分裂成无数碎片,消失无踪。
“怎么回事?这就飞走了,还没写字儿呢,喂,鸦神,别走啊,写完字儿再走!”
可惜乌鸦们听不到他的话,没有停留,转眼间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视野之中。
众人遗憾,上次写了一个孝字,这次却一个字也不写,是这次来的乌鸦没文化,不会写字吧。
对,一定是!
“咦,你们看,那是不是一个人?”
“是人,那人要做什么?”
“他怎么趴在登闻鼓上,他是疯了吗?”
“八成真是个疯子,否则如何解释他趴在登闻鼓上?”
林森就是这个时候苏醒的。
他听到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他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睛却像是被什么糊住了,他什么也看不到!
怎么会这样?
明明看到黑无常大人时,他的眼睛还能视物,可是现在,为何连睁开都不能了?
他想起那毛茸茸的东西按在眼睛上的感觉,顿时毛骨悚然。
他的眼睛是被施了妖法,所以睁不开了!
他变成瞎子了?
瞎子还怎么尚公主,做驸马?
不,不能这样!
他忽然意识到手里抓着什么东西,可是他看不到,但是直觉告诉他,这是能够救他的东西。
他挥舞着手里的东西猛的一砸,咚的一声,把他吓了一跳。
鼓声,这是鼓声,不是地府,地府里怎会有鼓呢,他还在人间!
他可以求救,可是他的嘴巴还是不听使唤,但是他可以敲鼓!
咚!咚!咚!
震耳欲聋的鼓声响起的时候,大理寺门前的衙役还在仰头去看飞走的乌鸦。
接连三声鼓声,终于把他们从乌鸦飞走的遗憾中拯救出来。
“登闻鼓,有人在敲登闻鼓!”
今天这是什么好运气啊,不但看到了成群结队的乌鸦,就连敲登闻鼓这么大的事,也让他们遇上了。
终于不用抱憾终生了,这辈子,值了!
真的不能怪他们,谁让他们不但错过了乌鸦盖顶这样的奇事,还错过上次那对老夫妻来敲登闻鼓。那次恰好不是他们当值,他们是从别人嘴里听说的这件事,当时气得想撞墙。
今天终于让他们赶上了,两人差一点就当众拧大腿了,这真的不是做梦啊。
一个立刻进去通传,另一个小心翼翼走到鼓台前,仰望那位敲响登闻鼓的勇士。
可惜,让他失望了。
此时,那人趴在登闻鼓上,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那人的屁股。
而此刻,那人还在疯狂地敲着身下的登闻鼓,不死不休。
衙役惊呆了,围观的人也惊呆了,这人该有多大的冤屈,才能拼着命来敲鼓。
这时,另一名衙役已经带着人从里面出来,出来的那位官员姓郑,上次处置那对老夫妻的也是他。
他虽然官职不高,可是影影绰绰也听到一些风声,上次那对老夫妻的案子,事关某皇子,那对老夫妻,就是某皇子的对家送过来的。
郑大人很生气,那对老夫妻是被人利用才来敲鼓的,而他按律处置了那对老夫妻,虽然不用担责,但是明摆着,他也是其中一环,而且也是被利用的。
这件事让他看起来像个好利用的傻子。
而今天又有人来敲登闻鼓了。
郑大人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闲的,都是闲的,真有冤屈,为何不去京衙,不去刑部,偏要来会打板子的大理寺。
还能为何?
还不是大理寺的人好说话,不像京衙那般市侩,也不像刑部那样杀气腾腾,说白了,大理寺温和有礼,所以就要被人当成傻子一样耍。
郑大人代入自己,更生气了。
待到他走到近前,看清楚那人竟然是趴在登闻鼓上,他盛怒之下,让人把林森拽下登闻鼓,林森身体忽然失重,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而他手里,还死死抓住那只鼓槌。
“好大的胆子,竟然趴在登闻鼓上,这是不把大理寺放在眼里,打,四十大板,给我狠狠的打!”
登闻鼓可鸣冤,可上达天听,但是要付出代价。
敲响登闻鼓,先打四十大板。行刑之后,人若还活着,那便接状子。
上次那对老夫妻来敲鼓,老妻没有撑过去,当场便死于杖下,而那老翁侥幸活下来,递了状子,此案一出,震惊朝野。
今天,这四十大板,轮到林森了。
他甚至没有喊冤,就被人从登闻鼓上拽下来,像一条死狗一样趴在刑凳上。
直到板子重重地落在身上时,疯痛袭来,他的脑袋终于清明起来。
他刚刚听到什么了?
登闻鼓?
大理寺!
难道他刚刚敲响的是登闻鼓?
林森来不及深想,也来不及验证自己的猜测,他便疼得晕死过去。
面对年轻力壮的林森,大理寺的衙役们没有手下留情,每一板子都是真材实料,四十大板打完,林森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名衙役嫌弃地把手伸到林森鼻下:“还有气,没死。”
郑大人冷哼一声:“这小子倒是命大。用水把他泼醒,让他申冤!来人,去请李少卿!”
李少卿便是大理寺少卿。
若是寻常案子,自是进到衙门里面再递状子,可是敲登闻鼓的和其他的不一样,需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诉说冤情,递上状子。
所以,林森要醒过来,还要请大理寺少卿从衙门里出来。
李少卿来的时候,衙役们正往林森身上泼水。
一盆盆的凉水泼下去,是种子也要发芽了,可是林森却还是一动不动。
“这小子该不会是装死吧,来敲登闻鼓还要装死,这人怎么想的。”
不仅是衙役们悄悄嘀咕,围观的人群同样议论纷纷。
反正那四十大板没有打在他们身上,他们只管看热闹。
直到第五桶水泼下去,林森的身体终于动了动,刚才的那名衙役走过去,将他的身体翻过来,咦了一声,把一卷白布从林森的衣襟里拽出来。
林森身上的衣裳都被水浸透了,这卷白布被他压在身下,幸运地没有弄湿。
“少卿大人,这里好像有状子。”
李少卿嗯了一声:“拿来,本官看看。”
那卷白布被送到李少卿手中,他将布卷展开,果然是状子。
只是让李少卿意外的竟然是,这状子的被告,是一对夫妻,而写状子的原告,竟然是这对夫妻的儿子。
“林森?”这个名字似是在哪里听到过,李少卿略一沉思,便想起来了。
他看向站在一旁的郑大人:“那位名列第三十五的进士,是不是叫林森?”
李少卿以前就见过林森,但却是因为最近的赐婚,才把人和名字对上号。
只是事关公主,这种场合不便多说,李少卿这才避重就轻,说起了林森的名次。
郑大人也想起来了,名列三十五,也就是最后一名的那位幸运儿,不就是要尚公主的那位准驸马吗?
对,那位就是叫林森。
刚刚听到这个名字时,他冷哼一声:“这人八成是五行缺木。”
也因此记住了这位不曾谋面的准驸马。
郑大人虽然不知道那状子的内容是什么,但是李少卿提起林森,莫非那状子要告的人是林森?
有意思,真有意思。
别问郑大人为啥会这样想,问就是他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种人。
寒门书生,悬梁刺骨二十载,好不容易跃了龙门,眼看就能为国效力,为民请命了,他倒好,转身做了驸马,就好像他读了那么多书,就是为了讨女人欢心一样。
若是那些含玉匙出生的二世祖倒也罢了,可偏偏做驸马的,大多都是家境平平,甚至还有集全村之力供出来的。
看着躺在地上的那滩血肉模糊的烂肉,郑大人陷入沉思。
李少卿却已经认出来了,这个人就是林森。
李少卿见过林森,年轻英俊,一表人材的新科进士,虽然是最后一名,但也是最幸运的那一个,因此,李少卿多看了几眼,印象深刻。
而现在躺在地上的那个奄奄一息的人,仔细看还有林森的影子,再联想到这份状子,此人正是林森。
按照规矩,李少卿将状子递给身边的文吏,文吏接过状子,清清嗓子,大声朗读起来。
读到一半时,在场围观的人便议论起来。
竟然是儿子状告父母!
“这父母是畜生啊,竟然抢夺孤儿寡母的财产,真不是东西,难怪就连亲儿子都看不过去了。”
“可不是嘛,这就是妥妥的吃绝户,亲姐逼死自己的妹妹,为了抢夺财产,还让那可怜的外甥女生下孩子,天呐,怎么会有这种亲戚?”
“少见多怪,十个吃绝户的,八个是亲戚。”
这是来自普通百姓的声音。
而六部街上那些原本出来办差的官员,此时全都沉默不语。
他们和郑大人一样,即使不认识,也听说过林森的名字。
主要是这人太幸运了,二甲最后一名,差一点就成了同进士,而且他的名字也很特别,很容易便记住了。
更何况就在前不久,这人还被赐婚给慧心公主,摇身一变,成了准驸马。
有人羡慕,也有人不屑,但是无论如何,现在京城里的官员,尤其是低品级的官员们,大多知道林森其人。
还有一个眼神好的,离得很远,居然也能认出来,刚刚那个挨打的人,就是林森。
林森竟然状告父母,这是不想要自己的前程了?
林家可谓禽兽不如,林森虽然检举父母,可是他也是得到利益的人,他靠着罗家的钱财读书请名师指异,还得了两个孩子,仔细看这件事,林森才是获益最多的那一个。
他竟然还有脸跳出来状告父母?
这人是想出风头呢,还是想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