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说你脾气暴还不乐意——这不就又生气了?”
雀阴垂眼轻哂着调笑一句,遂赶在剑修当真发火前又一次抚了掌。
不待她的掌声落尽,立时有数十只高矮不同的木傀儡们搬着各式各样的物件布起了景。
不多时,遮挡在戏台两侧的帷幕被人自外侧拉开,几名旦角打扮的等身傀儡亦施施然上了戏台。
“嘶——”眼瞧见那数十只傀儡“咻”一下钻进帘后的苏长泠被惊得不由当场倒吸了口凉气,连带着抱着剑的手也跟着微微一松,“你从哪找来的这么多傀儡?眼下徽州境内,还能凑得齐这么多逃窜在外的鬼珠吗?”
——她记着绝大部分的逃逸鬼珠,分明都已被她捉回山上去了才对……雀阴这又是从哪翻来的这些家伙?
“找?不不,你误会了,小长泠,这可不是被我找出来的。”爱魄应声高高吊了眉梢,“——他们,原本就是被收在这戏园子里的东西。”
“原本就是这戏园子里的?!”剑修倏地转过了脑袋,“你的意思是说,郭家这座先前一直对外人开放的戏园子里,平素便藏了这么多的鬼?!”
“差不多吧,但话这么说也不大准确。”雀阴莞尔,就手接过小木偶们递上来的新茶,低头一口浅啜,“应该说……这些鬼是郭家的那个小公子在接手了自家的馆业生意后,才弄出来的。”
“你们来前……不是都已找人打听过了嘛——那位郭小公子平生无甚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听戏。”
“他在见过了歙县古氏的傀儡戏后,便一直对着那戏法念念不忘,为此不惜花大价钱请了各地的傀儡戏班,妄图以此破解古氏傀儡戏‘以人为偶’的秘密。”
“喏——”女人说着一抬下颌,指尖轻飘飘虚滑过那台上台下的大小傀儡,“这些,不就是他请人重金做出来的‘赝品’?”
“……但这些傀儡们个个身上背着团冲天怨煞。”苏长泠闻声微默,片刻方才半沉着嗓子哑声开口,“所以,你的意思是……那群人为了还原‘以人为偶’的傀儡招式,不惜动用了某些邪法,将活人的神魂囚困在了傀儡偶体内?”
“喔,那倒也不是。”爱魄面不改色,“人间能玩得起这种高深术法的人原也没有几个——这些,可不是给钱便能请得来寻常货色。”
“不过,你猜的与实际也没多大差了——那些人虽拘不来生魂,却能动得了死魂。”
“——小长泠,你想想,这年头雕佛塑、做傀儡和画神像的,有几个是身上不多少会个一招半式的?”雀阴挑眉,“刚巧,在那郭小公子找来的这十来家傀儡戏班子里头,正好有一个先前曾跟着位游方妖道学过两手的制偶师——”
“他依着那妖道从前给他的法子,自己又琢磨着研究出一种能拘人死魂的邪法——其实这东西说来跟不准人安生投胎的法子师出同源,就是一个是将人的魂魄困在了阵里,一个是锁在了这傀儡之中。”
“有了能困住死魂的邪法,接下来的一切那可不就简单多了?”女人慢条斯理地把玩着自己胸前的一绺细软青丝,“但凡是能养得起儿女的人家,谁会舍得将自家的孩子送进戏班这样的地方?能到这来的小孩虽不是什么身染重疾的病鬼,却也不见能挑出来几个全然囫囵康健的‘完人’。”
“于是他们选择了一种,在我们听来可谓是极尽残忍的法子——他们选择去漠视那群已然生病了的孩子。”
“有的人或许最初只是偶然得了场小小的风寒,但没有药,也没有热汤——他们甚至连厚些的衣裳也懒得准备,那些年幼而体弱的,自然很难活得下去。”
“这个,卒于咳疾。”雀阴边说边随手指了指身侧某个刚捧来碟点心的三尺傀儡,言讫又转头望向台上,“那边那个唱着闺门旦的小子,夭亡于溺水。”
“哦对……还有你在刚进这戏园子时碰上的那个,抱着你腿不松手、险些被你吓死的小阿窈。”
“它是戏班里某位女伶小产诞下的胎儿——因着死时才初具人形,还分不清男女,于是大家便给它起了‘阿窈’这么个分不出性别的名字。”
“是以,这哪里是我费心将他们一一找出来的啊。”女人懒洋洋向后缩进那只宽大躺椅,“这分明是那群凡人当初自己造下的重重罪孽!”
“我至多——不过是将这些被他们抛弃在这荒院之内的可怜孩子,都一一翻出来,帮着他们重见了天日罢了。”
——她才不会为了这种无聊的事而造出这么多不生不死、不鬼不人的傀儡。
“那他们……”苏长泠面露迟疑,“又为何会称你为‘主人’?”
“那是因为我答应了他们,只要他们能帮我唱完我想唱的这一出戏,就帮着他们摆脱这种被困锁于傀儡中而不得出的命运,再入轮回。”爱魄不假思索,“要知道,小长泠。”
“对这些肉身早已故去多时却又没能真正化鬼的死魂而言,每在这世上多停留一息,都是一种彻骨的折磨。”
“尤其,他们还不是自愿进的这傀儡——是被人用邪法强行塞进去的——我开出的条件,对他们的诱惑力很大,他们当然也会愿意暂时听一听我的命令。”
“好了,长泠。”一口气说完了一大串话的女人悠悠叹息一口,“闲话我们说得已经够多的了——台子都搭起来了,唱戏的人也都吊好了嗓子,先看戏罢。”
她话毕便不再管她,只顾自专注非常的盯紧了戏台,装扮得当的傀儡人们伴着管弦咿咿呀呀放开了腔。
稍显低哑却并不生涩的唱戏声刹那笼满了整座戏园,苏长泠抿着嘴盯着爱魄看了半晌,终竟一声不吭地转目望向台上。
——她今日偏要看看,她这准备的究竟是怎样的一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