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前倾身子,双眼紧紧盯着葵青,说话,却是在问索命。
“你们发生什么事了?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索命神色凝重,缓缓开口。
“我与葵青护卫吴小姐,途经你们这里。没想到葵青遭人毒手,身中剧毒。”
“虽然性命保住了,但我们人手不够,我又有要事在身,必须离开。”
“这里只剩毫无自卫之力的吴小姐与中毒未愈的葵青,实在危险。”
“所以,我要你带人保护他们,在我回来之前。”
油灯将熄未熄,在墙上投下两道扭曲的影。
蔷薇问。
“你说的吴小姐在哪里?”
索命的手指着墙,说的却是墙的那边。
“隔壁。”
蔷薇忽然笑了,笑得很好看。
“如果你要去办你的事,现在就可以去了。”
索命望着床上沉睡的葵青。
“我明天才去。”
沉默,比死亡更漫长的沉默。
次日,午时,外面的日头依旧毒辣。
葵青还在睡。
而房间里的桌上摆着两副碗筷,两碗阳春面,一碟酱牛肉,是店小二刚送来的。
索命吃面时很慢,对面的蔷薇却吃得很快,有的人吃饭只是为了填满肚子,所以很快。
蔷薇忽然问。
“能不能告诉我,你要去哪儿?”
索命没回答,吃完面,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蔷薇又说 。
“或许,我能猜到……我劝你别去。”
“那条路不好走。”
索命看了她一眼。
“这世上,哪条路好走?”
蔷薇不语。
说完,索命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走出客栈。
阳光很烈,照在他身上,却暖不了他的影子。
酉时。
本该是黄昏。
可索命却偏偏中午就离开了客栈,他走的方向也很奇怪,是金陵后巷的反方向。
风里裹着铁锈味,不知是雨的前兆,还是血腥味,有些路,即便错了,也必须走到底。
“醉月楼”的酒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褪色的“醉”字缺了半边,倒像是在嘲笑这世间半醉半醒的人。
楼里点着十七盏灯。
十盏在一楼大堂,七盏在二楼雅间。
大堂的茶碗粗粝,边缘磕碰出缺口,盛着的却不是茶——是烈酒。
穿短打的脚夫,佩长刀的镖师,还有蒙着面的神秘客,都在这喝酒。
没人说话,只有酒液入喉的咕咚声。
二楼临窗的雅间,竹帘低垂。
帘后坐着个男人,面前摆着一坛女儿红。
是索命,或者说,是另一个索命。
他倒酒的姿势很慢,似乎时间在他手里能被拉长。
楼下大堂突然传来摔碗声,有人低吼。
“说!镖银到底藏哪儿了?”
回答他的是骨头碎裂的脆响。
柜台后的老板娘,猩红指甲敲着账本。她眼角的胭脂晕开,像朵开坏了的牡丹。
见多了血,见多了泪,见多了人在醉意里吐露的真言。
她只冷冷说了句。
“要闹事,出门左拐上乱葬岗闹。在我这儿,要么喝茶,要么喝酒,要么……留下命。”
楼外隐隐有闷雷在响,像极了将死之人喉咙里的呜咽。
明明日头还悬在天上,雨却突然落了下来。
是太阳雨。
行人匆匆奔跑,不知是在躲日头还是躲雨。
有人说,太阳雨落,必有冤魂讨债,也有人说,这是江湖要起腥风血雨的征兆。
雨还在下,太阳还在晒,而索命的脚步,已踏进醉月楼。
有人推门离开,带着满身酒气一头扎进雨里。
有人新到,抖落身上的水珠,要了坛最烈的烧刀子。
风雨更急了,楼内灯影摇晃。
老板娘关上离她最近的窗户,喃喃的抱怨了几句。
无人知道她说了什么。
只有楼外的雨,还在下。
索命上了二楼,推开雅间的门,背上的孤鹜剑磕在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
先来的索命早已坐在那里,倒酒的姿势竟与他分毫不差,同样的握杯手势,同样倾斜的酒壶角度,甚至连酒液滴落的弧线都一模一样。
“你来了。”
先来的索命开口,声音像是从另一个深潭里浮上来的气泡。
后来的索命也坐下。
“我来了,你下次能不能不要这么招摇,把见面地点选在这样的地方。”
先来的索命轻笑,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为什么?因为你这个镜子里的影子不该走到阳光下?”
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对面而坐,交错的光影里,竟像一个人在照镜子。
先来的索命盯着后来的索命,画面很诡异,像两头狼在对决相冲!
先来的索命忽然笑了,只是笑声比刀锋更冷,比大漠更孤寂。
“这么多年了,每次见你,都有杀不完的人。”
后来的索命解开背上的孤鹜剑,放在桌上。
“这次也一样,我想要一个人死,但我做不到。”
先来的索命喝了一口酒。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做不到的事,我为什么能做到?”
后来的索命也冷笑着哼了一声。
“因为你是更狠的我,更无情的我。”
先来的索命喝了口酒。
“说来听听,这次又要我帮你杀什么人。”
后来的索命也倒了一杯酒喝。
“顾无欢。”
他一字一顿的重复。
“无常毒君顾无欢,他就在这个镇上。”
先来的索命道。
“杀他?理由?”
后来的索命沉默片刻。
“顾无欢活着,葵青就得死。”
“葵青一死,我接下来的任务将会更加举步维艰。”
“任务失败,我就会像一柄钝刀,被扔进废铁堆里,再无出头之日。”
“从此以后,我们将很难有机会再接触追风楼高层人物,追风楼的核心机密,也将永远与我们无缘。”
先来的索命又问。
“你怎么知道我就能杀掉顾无欢?万一我杀不掉他呢?”
后来的索命冷笑。
“我当然知道,你一定有办法能杀他。”
“你是连我都不敢承认的,藏在黑暗里的恶鬼。”
太阳雨,来得快,走得更快。
刚才还在泼洒的太阳雨,眨眼便遁入云层深处,只留满地水光映着醉月楼褪色的酒旗,猎猎作响。
檐角残珠骤落,分不清是雨是泪,外面的街道已经被雨水冲得焕然一新。
索命走出醉月楼,可谁又说得清,此刻走在这湿漉漉街道上的索命是新还是旧?
旧人新衣,新衣旧血,有的人从一出生,就注定要背负太多太多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