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这个问题对麦克来说还很遥远。
他是如此的稚嫩,不仅度过的那些时光只围绕着喧嚣,麦克的思考也总围绕着这片生养他的地方,余下不多的分配给了化学实验,很难去想其他的事。
离开马戏团的自由?
这真可怕,换平时麦克早就开始调笑打趣这个话题了。
可年长他二十多岁的穆罗,对麦克来说亦兄亦师。
伯纳德觉得穆罗是一个有点神经质又甩不脱的麻烦。
而对麦克来说,穆罗偶尔说的话很深奥,既让麦克好奇,也让麦克顺服。
“好吧,我不理解,但穆罗你很少这么认真。”
“但是你说你想要自由……”
麦克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有点难过:
“穆罗,你……要离开喧嚣了吗?”
穆罗点头。
麦克的眉毛快打结了,他真的很不情愿:“不能再想想吗?穆罗,这里毕竟是我们长大的地方。”
“正是因为我们长大了。”
穆罗很认真,没有半点说笑的意思。
他注视着麦克的侧脸,看着麦克渐渐成熟的五官,
“麦克,你应该听说过马戏团里的风言风语,有关伯纳德和我的,有关谁才该是第二任团长的。”
麦克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连马戏团的老清洁工都知道,麦克当然也知道。
但伯纳德与穆罗从不提这件事,叔侄之间始终保持着团长与演员的关系。
唯一的不同,大约是人气下滑到再难登台的穆罗不会被伯纳德随意转卖。
“我从来不提这件事,是因为我从来都不想继承喧嚣,我清楚知晓我不擅长去做一个管理者。”
穆罗坦率道,
“我讨厌喧闹的人群,我喜欢安静的独处。森林对我来说是一个美好的地方,动物比人类更讨喜。”
“舞台表演对我来说也不是一无是处,只是比起钻火圈,我更想扮演大英雄。专门在关键的时候出手,力挽狂澜后与同伴归隐乡间。”
穆罗憧憬着那个画面,
“有人想成为国王,有人想成为王子,他们争权夺利,丑陋至极。”
“完全比不上一位从不后悔过去,不卑怯出身,只握着宝剑向前冲锋的英雄。”
“噢,是的,穆罗你想演英雄,这是你为数不多向伯纳德争取过的事。”
麦克喃喃道,
“他拒绝了,他说……”
“说我的形象不符合。”
穆罗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
“我当然记得,伯纳德指着我的好伙计,说从来没有见过骑着猪的老英雄,把我的想法给否决了。”
“这些都过去了,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心不在喧嚣马戏团的继承上,可伯纳德总觉得我会抢夺他的成果,把他从天堂打入地狱。”
针对这件事,麦克哑口无言。
“我真的早就想离开了,是伯纳德不放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恐惧着我会勾结外人,把他告上法庭。”
穆罗哀伤道,
“这种警惕甚至蔓延到了我们之间,他很不喜欢看到我在你身旁,麦克,这是你无法否认的。”
是的,这是麦克无法否认的,也是令他纠结痛苦的。
伯纳德宛如他的父亲,难道穆罗就不是他的兄长了吗?
沉默半天,最终,麦克轻声道:
“我能为你做一些什么事呢?穆罗。”
“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穆罗摸索着要掏钱,
“我没有机会外出,没办法去认识其他人。但伯纳德给了你很大的自由,你可以帮我采购一些东西,联络一些人。”
穆罗几乎是恳求着,
“麦克,你一定知道卡斯帕.豪泽尔吧。我在喧嚣的前半生太过晦暗,边缘。”
“这毕竟是我长大的地方,至少,我想在我离开的时候让他们注意到某位有着秘密的英雄谢幕了,如王子般离去。”
麦克当然知道卡斯帕.豪泽尔这个传奇的人。
那是一个1828年忽然出现在街头的神秘男人,他宣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仅有不多的印象,是从小在一个极其漆黑压抑的地方,有一只玩具狗的陪伴下独自生活着。
卡斯帕声称自己一直被秘密圈养,直到被释放出来才第1次接触到活人。
他的离奇经历引来了世人的好奇,无数人去猜测他的身世,想象他为何会遭到这种待遇。
人们怀疑他是某国的王子,因为牵扯到继承权才惹来狸猫换太子之祸。
世人认为有个假王子夺走了年幼的卡斯帕的王位,并故意养废他。直到假王子地位稳固,黑牢中的卡斯帕才被丢出监牢。
这种揣测越演越烈,许多人开始相信。
卡斯帕走到哪里都被奉为上宾,照顾他生活起居的人从鞋匠换成了学校教授,人们企图从他的言行举止中分析出残留的贵血本能。
这当然分析不出来,事实上,卡斯帕没有展现出什么远超常人的地方。
在人们将要对他失去好奇心时,卡斯帕突然遭到了刺杀。他说有一个蒙面男人捅了他,这是一起政治迫害!
消失的目光们又来了,围绕着卡斯帕的来历,过去,幻想着他本来的人生。
直到卡斯帕再次遭到了袭击,自己带着致命捅伤逃回去后,重伤不治,就此身亡。
事实上,过后已经有舆论认为卡斯帕是在自导自演。
这是一个普通人的戏剧,他用生命去欺骗所有人,让他们相信他是某国流亡的王子。
确实有部分人因此坚信,相信卡斯帕来历不凡,出身高贵。他真的是因为王位争夺,而失去了原有的人生,失去了生命。
时至今日,卡斯帕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他来自于哪里,父母是农民还是皇帝与皇后,仍然是历史学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像卡斯帕那样。”
穆罗露出了一个难得狡黠灵动,有点淘气的笑容,欢快道,
“让他们去猜猜,我究竟是为什么而离开喧嚣的吧。”
这看样子是给伯纳德带来了些许风言风语,一定有人会去揣测穆罗为什么从喧嚣里消失的,伯纳德时常担忧的继承权问题,会成为一个过不去的心结。
但本质上仍然是穆罗丢了这里的一切,他彻底放弃了父母的遗产,用一个神秘而引人遐想的离场让人去回味他的身世隐秘。
“喧嚣是你们的,从来都不是我的。”
穆罗拍了拍野猪,
“我可没听说过哪一位英雄会永远停留在一个小村庄。”
“穆罗,我从来都不觉得离开喧嚣是个好选择。”
麦克张开手,抱了抱他,
“但如果是你想要的,我愿意帮你。”
“王子式的退场很适合你,这个构想很棒。穆罗,你不需要给我钱,留着吧,伯纳德说过,外面到处都是要用钱的地方。”
争取到了麦克的支持,对穆罗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他的计划刚被提出,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慢慢来吧。”
穆罗感受着麦克的不舍,拍着他的背,
“我又不是明天就要离开。”
“我们要瞒着伯纳德,还得准备好一场惊心动魄,足够真实的‘刺杀’。”
“在那天到来之前,我还是会留在喧嚣,看着你们往前走的。”
穆罗搞定了最重要的事,语气轻松许多,
“麦克,人生就是重复着遇见与诀别的流程。我离开了,但你会收获更多的,其他的家人。”
“呸呸呸,什么离开,我们只是要配合着演一出戏。”
麦克不满,
“别说的好像以后就不联系了,穆罗,你每年至少要给我写三封信,在我生日的时候,在圣诞节的时候,在你想念家人的时候。”
瑟吉与娜塔莉来的节点不是很恰当。
他们是半路加入喧嚣的,麦克对两人了解不多。
随着相处渐深,比起裘克和穆罗,麦克对他们的印象糟糕至极。
瑟吉倒是个很热情的性格,到处认识人,左吃一顿饭,右喝一餐酒,高谈阔论着对事业的规划,他是否又捡到了恰好丢在舞台前面的香气手帕。
娜塔莉似乎很知道喧嚣马戏团的人忌惮着什么,在刚来的时候表现内敛,很少说话,专心扮演着让伯纳德满意的驯兽舞女,瑟吉美丽温顺的妻子,从来不挑事。
“你在看什么?”
伯纳德的那句“不安分”,在麦克发现裘克望着瑟吉的帐篷发呆时应证了。
“注意一点影响,裘克。”
麦克随口提醒,
“你小心娜塔莉是在利用你,让她的丈夫吃醋,瑟吉可不是一个讲理的人,那家伙冲动又自大。”
裘克没说话,麦克也不以为意。
麦克太忙了他一方面忙着为游客不断的月亮河公园研究更好的舞台效果,一方面忙着为穆罗的事奔走。
麦克曾经以为自己能平衡好所有事情,但他的三心二意,让他什么事情都没做好。
卡斯帕遭遇过两次刺杀,所以麦克装模作样也雇了杀手,付了定金,转而马不停蹄选择起第二次,真正死亡的案发现场。
“像个英雄一样,为了保护什么而冲进突然起火的灾难之地怎么样?”
麦克默默野猪的头,转而去问心情越来越好的穆罗,和他确认着计划明细。
“很棒!”
穆罗先夸了一顿麦克,紧接着道,
“我不打算参加嘉年华,在嘉年华之前完成王子的退场吧。”
麦克算了算时间,一拍胸膛:“没问题,包我身上!”
“等我们这边结束了,你可以注意下瑟吉。”
穆罗又说,
“前段日子我看到娜塔莉在晚上的时候被瑟吉赶出了帐篷,无处可去。这样放任下去不太好,麦克,你应该向伯纳德提点建议。”
麦克敷衍点点头,心思不在这上面。
“我在嘉年华之前出事,演出名单上就会空一个位置出来。”
穆罗最后道,
“不知道瓦尔莱塔能不能得到这个机会。”
“瓦尔莱塔?”
麦克皱起眉毛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是伯纳德前段时间买的新畸形秀演员,
“或许吧。”
麦克应了一声,在心里盘算着计划之后的结余。
穆罗的积蓄不多,雇佣杀手的定金,原料的采购,几乎都是麦克支出的。
他思考着穆罗把包裹放在了哪里,他相信他灵活的手指能在兄长没注意的时候再塞一笔用于新生活的开支。
聊聊这个,谈谈那个,忙碌着不同的事,麦克转瞬把什么瓦尔莱塔,把娜塔莉抛之脑后。
时间是这样的快,转瞬就到了那一天。
人们终于相信——穆罗为了抢救马戏团的道具,被烧死在后台了。
麦克终于完成了他藏在心头的大事,晚上睡觉时,却在枕头底下摸出了一大把零零散散的钱,还有一封感谢信。
【我走了,定金已经还给了你,塞在了你的枕头底下。
(我看你的柜子没上锁,小心被偷)。
哦,我甚至还多留下了一点,用来表达对你的小小谢意。
感谢你帮我完成了我的最后一个心愿,我的心情从未像今天这样轻松愉快过……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理解这种滋味,当然,你也不必理解。
你和我不同,祝你享受舞台,享受伯纳德的关照,几天后的狂欢,正是你大展身手的时候!
……】*
麦克把兄弟留下的信看了好几遍,小心翼翼折叠着收起来。
他心里既难过又高兴,难过一位亲人选择离开,高兴这位亲人即将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
麦克躺在床上,想到的是今天人们救火时那焦急的好笑表情,想到伯纳德脸上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最后想到的是在事发的前一天, 马戏团的其他人围着篝火,没人注意他和穆罗的秘密,没人发现他们的拥抱是为了告别。
“嘿,莫顿家的两兄弟。”
跳跃的火光让人们的脸开始模糊,削减了人与人之间的攻击性,变得柔和而亲切,
“来跳一支舞吧!”
穆罗给裘克与麦克买冰淇淋与爆米花的画面好像还在昨日,那头哼哼唧唧的野猪仿佛仍趴在外面啃着苹果。
麦克把穆罗留下的钱与信单独放好,抱着被子在床上打滚,自言自语:
“莫顿家的两兄弟……”
他带着温暖而酸涩的心情睡去了,全然忘了穆罗在信中的提醒——
麦克用来存放私人物品的柜子没锁,小心被偷。
在马戏团里能有什么私人物品呢?钱什么都是随身带着的,柜子里面无非就是一些洗漱用品,洗好的鞋,以及一些用于实验的镪水。
麦克迷迷糊糊,把这些东西忘得一干二净。
第二天,他刚起床,就听别人说,昨天的那场火灾不止带走了穆罗,还毁掉了裘克的脸。
“怎么可能?”
麦克不信。
火是麦克放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场火被迅速扑灭了。
这意料之外的奇怪发展,让麦克心绪难安。
好似从这一刻开始,所有事情,都踏上了一条令人措手不及的失控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