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摊开第一张:“嘉和二十六年,山租三两二钱。”第二张:“二十七年,三两五钱。”第三张……第七张,止于去年冬至。
“每年腊月廿三,县衙差役必来晒场收租。”他喉结滚动,枯指戳向纸面朱印,“说这是‘御山代管费’——可山早没了,契也烧了,他们凭什么,年年上门,要我们交‘山’的钱?”
李芊芊指尖一顿,没接收据,先取来一盏铜镜,斜照纸背。
镜中,桑皮纸纤维走向一致,经纬细密如织,且每张右下角,都有一道几乎不可察的压痕——那是同一方镇纸,多年反复按压留下的印记。
她起身,径直走向西厢档案阁。
那里堆着嘉和二十年至今的赋税底册,纸页厚积如山,霉味混着桐油香,在暗处静静发酵。
小李子已候在梯口,递来一把黄铜钥匙。
李芊芊接过,没开锁,反将钥匙尖抵住其中一册封皮内侧——轻轻一划。
一道极细的刻痕浮现:癸卯年三月廿二。
与万富贵那枚假火印模背阴刻干支,分毫不差。
她翻到嘉和二十六年户房收支附录,目光如针,刺穿墨迹层层叠叠的迷雾。
所有“山租”款项,皆记于“杂项征解”栏末尾,收款人一栏,清一色写着三个字:周文远。
——已故县丞,万富贵舅父。
李芊芊合上册子,转身便唤王老板。
王老板正在廊下验一批新到的铁锭,听罢只捻起一粒米,凑近灯下细看:“丰裕栈?”他冷笑一声,指尖碾碎米粒,露出里面掺着的陈年麸皮,“李老爷发家前,靠的就是它。米仓底下埋着三间暗室,专收‘不落地的钱’。”
话音未落,柱子已跨步进门,甲胄未卸,腰间刀鞘还沾着夜露寒气:“丰裕栈后巷,账房今夜点灯到子时三刻。”
李芊芊颔首,却未命人捉人。
她只取来三只粗陶碗,盛满清水,又命人取来昨夜焚毁账册的灰烬,细细筛过,挑出未燃尽的纸屑,分置三碗。
“泡。”她说,“泡足一个时辰。”
众人屏息守至丑时。
水色渐浊,灰末沉底,水面浮起一层极淡的青翳。
李芊芊亲自执勺,缓缓搅动。
水纹漾开,青影游移,竟似活物般聚拢、延展,在碗底沉淀出几串清晰数字——十七年,共收山租二百三十七两六钱,分毫不差。
赵捕头站在门边,忽然膝盖一软,扶住门框才没滑倒。
他额头冷汗滚落,砸在青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这……这是刑部都没破的连环案!当年周县丞死得蹊跷,尸身停灵三日,棺盖都未钉死……”
话未说完,他猛地噤声。
因李芊芊已拿起那碗沉淀后的清水,走到窗边,迎着将明未明的天光,缓缓倾倒。
水流如线,坠入阶下冻土,却在触地刹那,映出一道幽微青痕——蜿蜒如溪,竟与归源道第三弯的溪流图,走势重合。
她没回头,只将空碗置于案头,声音轻而冷:“打人不如打账。”
窗外,风忽起,卷着枯叶扑向丰裕栈方向。
远处,隐隐传来一声闷响——似是招牌松动,木榫断裂之声。
李芊芊抬手,将一叠茶油纸账页压在砚台之下,纸角微翘,边缘泛着陈年桐油沁出的琥珀色。
她没去丰裕栈。
她朝县衙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身后,那碗清水倒尽的陶碗静静卧在案上,碗底一圈青痕未干,像一道尚未落笔的判决。
寅时三刻,丰裕栈前青石板上霜未化尽,张大叔已赤着双足立在阶下。
他右臂青筋暴起,攥着半截断锄——那锄头原是父亲当年开山垦茶时用的,刃口崩了三处,木柄被汗浸得发黑发亮。
他盯着门楣上那块新漆未干的“丰裕”匾额,喉结上下一滚,忽地旋身,将锄柄横抡出去!
木屑炸开的刹那,李芊芊的手按住了他手腕。
不是拉,不是拦,是压——五指如铁钳扣住尺关穴,力道精准得令他整条右臂霎时发麻。
张大叔猛地侧首,正撞进她眼里:烛火早熄,天光尚薄,可那双眼却清得像刚滤过三遍的山泉,冷,静,底下压着一道未出鞘的锋。
“打人不如打仗。”她声音不高,却劈开了人群嗡嗡的躁动,“你砸一块匾,他们明日便换十块;你断一根锄,他们已有百车陈粮堆在仓里——等着喂饱衙门的嘴,再饿死你的田。”
张大叔胸膛剧烈起伏,断腿处旧伤突突跳痛。
他没说话,只死死盯着她袖口翻起的那截手腕——旧疤淡青,而腕骨凸起处,还沾着一点未洗净的灰烬。
李芊芊已转身。
她未取佩刀,未唤护卫,只从案头抽出三叠纸:最上是昨夜清水浮影复原的十七年山租明细;中间是桑皮纸收据七张,边角齐如刀裁;最下,是一卷油润泛黄的茶油纸账链,自嘉和二十年始,逐年缝缀,针脚细密如茶树根须,蜿蜒入册脊。
她步履极稳,踏过冻土,走向县衙。
柱子默然随行,甲胄轻响如檐冰将坠;王老板扛着一袋未拆封的“义粮”米包,米粒从破口簌簌漏下,在青石上拖出一道灰白痕;赵捕头走在最后,靴底打滑两次,却始终没敢伸手扶墙。
县衙仓门轰然洞开时,霉味混着陈年桐油与鼠尿气扑面而出。
李芊芊未掩鼻,径直蹲下,指尖捻起一袋米袋底缝线——粗麻线里,果然嵌着半枚褪色靛蓝印:“丰裕栈·丙午秋”。
她直起身,将入库单拍在仓吏脸上:“写的是‘民捐义粮’?”
王老板冷笑,撕开一袋,抓出一把米扬向天光——米粒干瘪泛黄,指尖一搓,簌簌成粉,内里竟裹着蛛网状灰丝。
“霉变三年有余。”他声如铁砧,“义粮?义的是谁的命?”
仓吏瘫软在地。
李芊芊却未看一眼,只将茶油纸账链摊于公案,又覆上桑皮纸收据。
此时恰逢檐角破窗漏雨,一滴、两滴……水珠坠在账本上,茶油纸吸水不洇,墨字反愈清晰;桑皮纸却迅速晕染,朱砂印如血泪漫漶,数字在泪痕中浮沉欲散。
她指尖点着那行被水泡得微颤的“嘉和二十六年,山租三两二钱”,忽然抬眼,目光扫过满堂噤若寒蝉的胥吏,扫过抖如筛糠的仓吏,扫过赵捕头额角未干的冷汗——最后,落回张大叔脸上。
“账不怕雨。”她声音轻得像一片叶落,“怕的是人心干涸。”
言罢,她拂袖转身。玄色斗篷掠过门槛,未带起一丝风。
身后,张大叔忽然双膝砸地。
不是跪人,是跪仓中积尘三尺的夯土地。
他双手掘入冻土,指甲崩裂,抠出一捧褐黑泥块——土松开时,半粒硬壳微褐、形如心尖的茶籽滚落掌心,壳上还带着经年不褪的浅刻纹:一个“张”字,细若游丝,却是他父亲断腿那年,趁夜埋下的种。
风穿破窗,吹得账页哗啦轻响。
檐角水珠悬而未坠,将落未落。
寅时三刻,北岭渠岸霜气未散。
风还带着山坳里刮来的湿冷,吹得新砌的青石渠沿簌簌掉渣。
周德海余党虽已伏法,可浙东民议工程刚立起的铜钱桩,却在昨夜一场猝不及防的狂风里,歪了三根——其中一根,斜得最狠,半截铜钱几乎陷进冻土,钱文朝天,像一张无声张开的嘴,吐着寒气。
周大人勒马停于渠首,玄色官袍下摆被风掀得猎猎作响。
他没下马,只垂眸盯着那根歪斜的铜钱桩,眉头拧成一道深壑。
“此物易盗,又无锁钥,何以为信?”他声音不高,却如石子坠入静潭,四下随行胥吏俱是一凛。
话音未落,渠南田埂上忽涌来七八个赤脚村童,衣襟上还沾着灶灰与糯米粉。
领头的是张大叔家的小孙子,才八岁,光脚踩过冰碴,跑得飞快,一把扑到铜钱桩前,小手抱住桩身就往上顶!
其余孩子立刻围拢,有垫石头的,有用肩扛的,还有踮脚往桩底塞碎瓦片的——动作熟稔得如同每日晨起推磨。
不过半炷香工夫,那根歪斜的铜钱桩竟被扶得笔直,桩底还用青石围出一圈矮垒,缝隙里塞满黄泥,夯得严丝合缝。
周大人眉梢微动,未语。
这时,渠畔老槐树影里,缓缓踱出一人。
柳婆婆拄着一根乌沉沉的雷心木拐杖,身上靛蓝粗布褂子洗得泛白,袖口磨出了毛边,却干干净净。
她篮中盛着十几枚圆润饱满的糕点,外裹雪白糯米,形如通宝,表面还点着一点朱砂,像一枚枚微缩的印鉴。
“周大人,尝尝铜钱糕。”她声音沙哑,却不颤,将篮子递上前,“娃娃们吃了吐钱,钱又埋回土里——规矩,就这么传下去。”
周大人目光一凝,接过一枚。
指尖触糕微温,糯米软韧,糖香清甜中透出一丝薄荷凉意。
他咬开——“咔”一声轻响,齿间硌住硬物。
一枚铜钱。
不大,制式古拙,背文清晰:“癸卯秋·第三工段”。
他瞳孔骤然一缩。
这钱,与昨日在民议厅看到的《归源渠图》工段标尺图完全吻合——第三工段,正是北岭渠首至雾岭坳第一弯的夯土段,也是李老爷名下旧荒地改渠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
他抬眼望向柳婆婆。
老人已转身,拐杖点地,缓步走向渠南晒场。
背影佝偻,却像一根扎进山岩的老藤,纹丝不动。
周大人没再说话,只将铜钱攥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