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晨突然发现自己能动了。
他从湿漉漉的地面上起身,低头看见手臂上的黑线正在退散,不是消失,而是全部朝着指尖汇集,随后排解出体内。
他抬起头来,看见骸影此刻就蹲在他的面前,一手捧着已失去意识的眠心,一手捧着他那蓝色的火种。
冒着幽兰火焰的火种照射出的光正在修复所有人身上灵蚀的痕迹,包括眠心的伤口。
但与此同时,火种的光也在逐渐变暗。
他们此刻仿佛身处在一条昏暗潮湿的甬道里,白晨和骸影面目相对,他坐地上,而骸影半蹲着,靠着火种的微光照亮彼此。
这时,骸影把手中的火种递向了白晨。
白晨有点不知所措。
骸影不会说话,或者它只会说白晨听不懂的话,见白晨没有接,便开始生气地鬼叫起来。
白晨没有办法,只好伸出手去接,希望这颗火种的温度不会太高。
还好,火种落入手中的时候只带来暖意,没有丝毫烫手的感觉。
接着,骸影又把另一手上的眠心也递给了他。
这次没等白晨同意,它直接塞到了白晨怀里。
白晨反应过来对方貌似是在托孤。
然后他就看见骸影在指手画脚地比划,大概的意思是让他把火种塞进一个像是盒子或是灯座一样的东西。
骸影似乎自己也不确定是盒子还是灯座,在那里比划了很久。
“我怎么找到你指的容器?”白晨问。
骸影点点头,然后让开身体,伸手指着前方,比划了一个长长方方的大盒子,似乎是在说那容器就在那个大盒子里,只要一路往前,就可以找到了。
白晨还想知道更多细节,比如这里是哪里?怎样才能出去?但骸影在比划完最后的手势后,它的身体崩溃了。
骸影终于无力维持形态,哗啦一声散落满地,再也回答不了他。
伏唯等人相继醒来,也都惊讶于自己竟然没事了。待白晨向他们解释过后,大家也就开始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做。
按照曲安对骸影的了解,加上白晨不太还原的手势复述,她大概猜出骸影希望他们去把火种送到某种容器里面,这可能关乎它的存在或者眠心的生死。
那么,他们真的要按照骸影的意思去做吗?
阿那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英铁已死加上眠心昏死,她不必再维持百宝的样子,而是变回了原形。
她反对的理由很简单:眠心的存在本来就是对他们的一种威胁,现在眠心成了这个样子,对他们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个机会,可以直接甩掉威胁而不必遵循命令。要是出去之后杀主问责,就说是眠心死在秘境之中,杀主也怪罪不到他们头上。
曲安则是相反的意见,原因是英铁背叛了杀主,对采部而言就是灭顶之灾。只有将眠心平安带出去,采部才有一线生机。
至于伏唯,他自称没什么意见,反而是问了白晨是否已经答应了骸影。
到这里,白晨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伏唯的意思是要尊重承诺,表面上是尊重白晨自己的意思,但实际上是希望白晨遵守承诺,也就是「救人」。
要见死不救对一个道宗出身的人来说实在是太难了,即便对方是个魔族人。所以伏唯不可能做出反对的意见,但他也绝不可能直接做出肯定的答案。
这就是白晨这种素人的好处。
所以,白晨的答案是:他要帮助骸影送回火种。
……
长着三颗头颅的魔牛拉着无顶的车驾慢慢抵及三座血池。
这三座血池身处王都的中心,身后就是巍峨的魔宫。很多人都在秘境之外见过这三座血池,古往今来,大量的魔族人在其中接受洗礼,以接受三大君主血脉的传承,获取力量。但绝大多数人所接受洗礼的血池,只是此间血池的投影,所以很多进入秘境的人都会寻求血池的二次洗礼,以增强血脉力量。
除了血池,王都的很大部分都以投影的形式展现到秘境之外,给魔域众人看清了旧王都的颓败,同时借助仅剩的秘境掩盖王都最后的秘密。
“王离开的岁月里,魔宫就成了苟延残喘的巨兽,一日不如一日了。”走在前面的侍都尉忽然感慨地说。
“其他人呢?”坐在车驾上面的百宝问道。
“死了或是各奔前途。直到末代天阴执守背叛魔宫,他在死前任命我为新任执守。”
百宝皱了皱眉,觉得对方这句话里实在怪异得很。且不论所谓末代执守与新任执守的矛盾,对方在这场叛乱中的立场同样值得怀疑。
但百宝没有就这个话题展开,他转而接着话头说:“所以直到最后,就只剩下了你们。”
“是的。”
这时,走在前面王庭近侍分别在血池两侧列队,亭雨侍亦在其中。百宝记得亭雨侍曾是一名魔宫的侍者,亦是王庭近侍的一员。所有人的手上都拿着一把银尺,这个原本让亭雨侍看起来有些突兀的装饰品,此刻再没有违和的感觉。
侍都尉往前走出几步,踏到了血池边缘。
“现在,在绝君的见证下,我们将要开启一场新的试炼,这次的结果将会诞生王庭近侍最后一位侍都尉。”
她伸出右手,紧握着一把银尺。三池血水各自升腾起一道血线,围绕着她手中银尺旋转。
三种颜色的血水混合之后,慢慢地膨胀起来,就像是逐渐形成的云层,在膨胀的同时也在上浮,最后覆盖了所有人的头顶。
“我们从血池中创造,秉持忠于君王的信念,至死不渝。”
血池两侧的近侍们开始重复:“我们从血池中创造,秉持忠于君王的信念,至死不渝!”
亭雨侍没有开口,她直直地看向侍都尉。
侍都尉带着面具,看不出她此刻的表情。
“亭雨,这是侍都尉的试炼,也是魔将的晋升试炼。血池的敕封会让胜者找到方向。你既是前执守看重的人,可不要让我失望。”
突然,她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凌厉:“那么,开始洗礼吧。”
天空在百宝面前降下三色血雨,落到每个王庭近侍身上,又快速穿过她们的身体,如光过雾。
只剩下残魂的侍从们留不住血雨的沾附,却依然感受到了它的影响。
有人冒出烟气,身体也开始抽搐起来,没过多会儿就飘散得无影无踪,只在位置上留下一把银尺。
“侍都尉需要忠诚,需要不畏死。这场血雨会持续整个试炼过程,它会剔除你们中所有的犹豫之人!”
侍都尉的声音在血雨中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像利刃般刺入残魂们的意识深处。
“血池不会接纳懦夫,正如君王不会垂怜弱者!“
血雨滴落在亭雨身上时,她感到一阵灼烧般的剧痛,仿佛每一滴血都在拷问她的灵魂。她听到耳边响起无数低语:
“你只是一个魔侍,凭什么争夺侍都尉?”
“你曾亲眼看着同伴死去,却无能为力。”
“你真的愿意为魔王而死吗?”
第一句,来自她熟悉的最要好的伙伴;第二句,来自最严厉的侍都尉;最后一句,是一个恳求的男声,说罢就接着一阵犀利的狂笑……
她记不得了,如今仍然站在这里的她,就像是一种本能。她咬牙,握紧银尺,任由血雨穿透她的魂体。她看到身旁的近侍一个个在痛苦中崩溃,化作烟雾消散。
百宝注视着血雨中逐渐消散的侍从们,他们的银尺坠落时发出清脆的鸣响。这些曾经效忠魔宫的亡魂,此刻正经历着比死亡更残酷的筛选。
血雨在亭雨周身形成猩红的光晕,她的身影在雨幕中时隐时现,仿佛随时都会像其他人一样消散。
“王看起来并不惊讶。“侍都尉突然出现在百宝身侧,她的银甲上爬满血丝,“这些可都是您的臣子。“
百宝的指尖划过车驾扶手上凝结的血珠:“我更好奇,你为何要这么做。这不是单纯的洗礼,而是一场屠杀。“
“因为忠诚需要鲜血来浇灌。“侍都尉的面具在血光中泛着妖异的色泽。
突然,血雨停了。
更准确的描述是,落在空中的血雨凝固住了,就像是时间的轮转突然卡住。
凝滞的血雨中,亭雨从地上漂浮至半空,属于她的那把银尺此刻便同样悬浮在她身前,已经变成赤红色,尺身上浮现出古老的魔纹。
没过多久,其他的侍从们纷纷如亭雨一样飘至半空。
当剩下的人都飘至半空时,原本凝滞的雨恢复降落。
“第一个考验结束了。“侍都尉抬手接住从天而降的血滴,“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屠杀。“
她另一手甩出一枚青铜三角,后者在众侍从面前放大,形成一道三角空间门。
“这道门会将你们引领至第二道考验的地方。”
亭雨没有犹豫,率先冲了进去,其他人紧随其后。
百宝想要上前,却发现自己的双脚被车驾里伸出的触须缠绕。他低头看见血水中倒映着燃烧的魔宫,侍从们手持兵器相互交战,腰间挂着断裂的银尺。
“别担心,王。“侍都尉最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我说过,会让王知道一切的,但请原谅我此刻的所作所为。这只是一个无计可施之人的最后手段。“
亭雨突然感到眼前的世界骤然扭曲。
她发现自己站在训练场的青铜地砖上,脚下是未干的血迹。年轻的伙伴背对着她,银甲上沾满新鲜的血渍。训练场的围墙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热气。
“亭雨……“亭雨听见背对同伴的声音在颤抖,“大家好像疯了,我现在分不清谁是敌人……“
敌人……
亭雨微微抬起头,望着天空降下的三色血雨,好像想起了一些。
同伴还在说话:“亭雨,我们还要继续吗?”
亭雨闭上了眼睛。这一刻,她似乎看见了,数十个一模一样的侍从正在操练。她们脖颈后都烙着编号,动作整齐得像同一个人在照镜子。
“亭安,”侍都尉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你的魔力越来越跟不上了。“
白色的丝线纠缠住其中的一名侍从,将她捆绑着拖了出来。
“侍都尉,请再给我一次机会!”亭安的声音惊恐地颤栗。
“我给过你机会,但事实证明,你没有成为合格王庭近侍的潜力。我们不会培养废物。”从高处传来的声音极度冷漠,“亭雨,你杀了她吧。”
在亭雨的视角里,她看见在亭安身边的一名侍从站了出来。她们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脸上也都戴着特制的面具,仅以面具上的数字进行区分。
“亭雨,不要……求你放过我……”亭安的声音转为绝望。
名为亭雨的侍从毫无犹豫地走近亭安,抽出其腰间那把无镡直剑,举至亭安头顶,剑上的冷光照亮了后者面具上的「百七九」编号。
但她的剑迟迟没有落下。
“为什么那时犹豫了?”突然耳边传来貌似熟悉,又难以想起的男声。
亭雨猛然睁开眼睛,眼前的那些画面消失不见,仅看到一座石像伫立在训练场的中间。
“你不知道她将会成为你的敌人么?”又是那奇怪的声音,好像是在哪里听过。
她朝着石像走过去,也由此脱离了同伴的后背。
“亭雨?”身后同伴感觉到了这一变化,忽然有些慌乱。
她继续往石像走近,并随着距离的接近,石像的模样也慢慢地在她眼前清晰。
是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石像。
她停下了脚步。她想起来,大概在那时,她也是在这个距离停下的。只不过,那时的她还推着一辆用青铜铸造的简易轮椅,上面坐着一个头戴金色高冠的男人。
男人咳了咳,对她说:“看见石像胸口的那块玉石了么?”
她望过去,确实在石像的胸口处镶嵌着一小块月牙状的玉石。于是,她点了点头。
“它叫做血魂玉,不过你现在看到的并非它的全部。”男人的声音继续,“它天生不完整,从血池降生时尤为弱小。但它会引导持有者完成指定的任务,从而收集血气,让它成长起来,到那时,它才会显现出力量。这个过程,外面的人称之为魔将试炼。”
男人发出了鄙夷的笑声,“明明只是侍都尉的选拔试炼,却承担了如今魔将的晋升之路,魔域的衰落,已是不可逆的末路。亭雨,你曾经问过我,你是怎么来的。”
那时,她指着石像,因为石像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不该了解生怎么来,不该知道死要往何处,这是王庭近侍的铁则。”男人的声音低沉了一些,“但你不包括在内。外面的人把血魂玉当成魔将的晋升之路,是因为完全的血魂玉在回归血池之后,能够将原本的持有者与血池产生联系,也就是所谓的敕封。但血魂玉能做到的不止这些,比如从刚刚的描述中,你应该已经知道,血魂玉其实是种……生物。”
她点点头。
“所以,只要使用某种特殊的秘法,是可以让它代替魔族的,对么?”男人看向了那座石像。
她紧张地握紧了青铜轮椅的推杆,呼吸变得急促。
“不需要完全的血魂玉,只是最原始的它就可以办到。”男人冷笑了一声,“风生魔王长眠之后,初代的天阴执守为了应对分崩离析的危机,创建了此法,打造了所谓绝对忠诚的王庭近侍。自此,这把剑就伫立在王庭数十万年之久。但越是锋利的剑,执剑之人便越是难以为继。”
亭雨呼出一口气。她松开了推轮椅的手,继续往石像靠近,过去的轮椅也随之在她身后消失。
“亭雨,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身后的同伴着急地追问,同时小跑地向她靠近。
亭雨没有回答她,这时的她距离石像已经很近了,那枚月牙状的血魂玉也越来越明显。但她记得,它不是一直都在这里的,大部分的时候,石像上完全空无一物。
“我破例救下你们,准确地说是为了你。”耳边再度回响起那男人的声音,“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和其他王庭近侍不一样的地方。不过,侍都尉坚持要惩罚你们,所以我就顺便让你们去接受血池洗礼了。”
“看,接受玩血池洗礼的你们,就能看见血魂玉的存在了,不是么?”
她点了点头。
“因此,你们自己也就能看见彼此了。”
这一句,来自那位严苛的侍都尉。
亭雨猛然睁开眼睛,身体转身的瞬间,往后挥剑一扭,正好与来袭的剑刃碰撞到一起!
“对不起,对不起……”身后同伴握着长剑,身体却在不断地颤抖,“亭雨,我不想这样,但身体里的声音告诉我,只有杀了你,我才能继续前进。”
亭安……我们现在是敌人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