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直浔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同样震惊无比。
他见过眼前这宛如神迹的一幕,在他年幼的时候。
扶桑岛上,每逢百年都会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祭祀。
就在那场祭祀上,他见到了七彩浮光。
母亲告诉他,浮光是天地灵气所化,若出现于上古时期,便意味着有人飞升成仙,不过这早已是古老的传说,如今这般,想来是有什么很厉害的人临世了。
在扶桑一族的记载上,这是第二次祭祀出现了浮光。
“第一次浮光出现的时候,那个很厉害的人是谁?”五岁的他问母亲。
母亲却摇摇头:“不知,此事只在《祭祀史录》上有只字片语的记载。”
如今,浮光竟然又在东晟出现了。
所以,明舒……
傅直浔眉心猛地一颤,体内的幽冥之火毫无征兆地灼烧了起来。
袖中的双手紧攥成拳,额头青筋隐隐颤动。
然而他的背依旧挺得笔直,身形岿然不动。
这次的幽冥之火烧得又猛又急,仿佛受到了什么召唤,似要挣脱他魂魄与身体的束缚一般。
傅直浔如同身陷炼狱,眼前一片漆黑,仅凭意志力坚持着。
明舒还在上面,他不能倒下……
突然间,他如同坠入大海,冰凉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火开始吞噬水。
水火交融之间,烈火焚身的痛苦大大散去,黑暗消失,眼前的一切又渐渐清晰起来。
傅直浔瞳孔放大,眼中皆是惊异之色。
他清楚地看到那些七彩浮光在涌入自己体内!
是他身体里的幽冥之火在吞噬这些浮光——不,天地灵气所化的气运!
傅直浔猛地朝祭台上的明舒看去。
此刻,她整个人都被浮光包裹住了。
心中顿时明了:
他和她身体里的幽冥之火本是一体,是她催动了幽冥之火,是她在吸噬天地气运,所以他才会如此。
傅直浔垂下眼,抛开杂念,一心一意让气运渗入自己体内,修复他受重创的魂魄和肉身。
也不知过了多久,浮光渐渐散去。
猎猎风中,明舒睁开了眼睛,站起身来,朝目光复杂的光启帝点了下头,便继续后面的祭天祈福仪式。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光启帝带着百官离开,明舒才缓缓走下了祭台。
宫侍朝她行礼:“国师大人,皇上在御书房等您。”
明舒胸口快要炸开了,等不到离开宫中,猛地呕出了几口血。
宫侍大惊,赶紧上前相扶,却被明舒抬手制止。
“回皇上,我去不了了。”
明舒擦去嘴角的血迹,一步步朝前行去。
宫侍双目圆睁,眼中尽是惊愕。
他清清楚楚看到,国师雪白的衣袍渐渐被血染红。
呆愣片刻,他赶紧追了上去。
明舒看着几百米远的宫门,心中苦涩:她都不知道能不能坚持走到宫外……
突然,一道绯红颀长的身影,疾步朝她行来。
似乎只是眨了下眼的工夫,傅直浔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音音——”
明舒的眼瞬间便红了。
好像每一次自己觉得艰难的时候,他总会出现。
傅直浔怔愣了片刻,脑中骤然浮现当初明舒魂魄碎裂时,浑身是血的样子。
巨大的心慌笼罩了全身,他不顾幽冥之火还未彻底退去的身体,打横抱起明舒,颤声道:“我们回家。”
明舒在他耳边低声说:“带我去栖云山……”
“好。”
一边的宫侍呆若木鸡,瞠目结舌地看着左相抱着国师朝宫门口行去。
*
栖云山,玉清观。
傅直浔按明舒所言,将她放在了后土娘娘殿中。
“我没事……”
明舒努力挤出一个释然的笑,“吸收了太多的气运,身体有些承受不住,将它们化解掉就好了……我得在这里闭关一段时间,但不知会是多久,小澈和窈窈……你想法子替我瞒一下——”
傅直浔打断她:“我会安排妥当。要不要让清虚带着大印过来?”
明舒苦笑:“如今我身体里的气运,怕是能将大印震碎,没用了……”
傅直浔突然一把抱住她,身子都有些微微发抖:“你会没事的,对吗?”
明舒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不会有事,你别担心……我觉得,我要进阶了……”
傅直浔一惊。
明舒:“我不是很确定,但如果不是这样,我的身体不可能承受那么多的气运……”
傅直浔心中稍安,才不舍地松开了手,留她在殿中。
明舒盘膝坐在后土娘娘塑像下,入定之后,时空便在她的世界里消失。
她陷入了混沌之中。
谷雨,立夏,小满……花开花落,绿树阴浓,时间在栖云山的草木枝叶上经过,落下清晰可见的痕迹。
傅直浔就宿在距离玉清观不远的普济禅寺,每隔五日入一次宫。
光启帝原本对此很不满,最位高权重的文臣竟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像什么话!
他向来是有一说一,不委屈自己的性子:“要不要朕和百官迁就你一下,以后朝会都在普济禅寺开?”
傅直浔面不改色:“这样也好。”
气得光启帝想用奏折砸他。
楚青时只得出面做和事佬,告诉了光启帝黄河大水后的故事:明舒生死未卜,傅直浔用命救她。
“这一回,国师也是为东晟祈福而身受重伤,左相自然忧心。”
这话说得光启帝无法反驳。
那一场祭天祈福仪式着实有效,东晟境内的春耕顺顺利利,实在是多年罕见。
原本各地还有零星的叛乱,但因这“上天降福于新帝”之事,叛乱都失去了借口,轻而易举被打压了下去。
算了,随这小子去吧。
要是真跟这小子斗气,他怕是得被活活气死。
光启帝是个惜命的人,说服了自己:对待傅直浔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傅直浔都不来上朝了,他也忍住了没吭声。
不过,傅直浔倒不是故意不上朝,实在是他顾不上了。
他体内的幽冥之火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他跟明舒一样,到后来也是闭门不出的状态了。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赵伯的头发全白了。
派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去东海找“养神芝”,却没有一个好消息传来。
眼睁睁看着傅直浔沦陷在幽冥之火的折磨里,每发作一次,身体便衰败几分,赵伯心急如焚。
他不知道,也不敢想,他的少主会不会在某一次的发作里,再也醒不过来。
而他,对这一切已经束手无策了。
无奈之下,他对傅直浔说:“要不要唤醒少夫人……”时间怕是不多了,能守一日便一日吧。
被傅直浔一口回绝:“谁都不准去打扰她!”
赵伯这些日子焦灼不安,火气有些大,一时没忍住:“她要是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上,难道不是更后悔更难受吗?!”
傅直浔抿紧了唇,眼底一片晦暗。
他什么都想过了。
也知赵伯说的都是对的。
但在“让她看着自己去死”和“见不上最后一面”,他仍是选择了后面一种。
宁可快刀斩下,也不想她受钝刀子割肉的苦。
从前他只想用尽一切办法,让她心里念着自己,如今他倒是希望,她能够尽快忘了自己——如此,她才能像从前一般,自由自在,活得潇洒。
可这么想,他却如万箭穿心一般,比烈火焚烧还痛苦。
如果她忘记了他……
他终究还是自私的。
傅直浔并不知,他每一次幽冥之火发作,明舒都知道。
但她并不知道缘由。
对于傅直浔而言,幽冥之火烧在魂魄里挫骨扬灰一般的痛,于明舒而言,却只是浑身发烫,像是发烧。
她以为是她吸纳气运时,幽冥之火产生的排斥,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当心口传来万箭穿心的剧痛时,她才猛地从混沌中苏醒。
傅直浔……他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