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的旋律
林默的唱片店藏在城市最不起眼的一条老街上。店里永远弥漫着旧纸张、灰尘和清漆混合的特殊气味,一排排黑胶唱片整齐地排列在木质架子上,标签已经泛黄卷边。下午四点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玻璃窗,照亮了空气中缓缓舞动的尘埃。
门上的铃铛响了,林默头也不抬:“随便看,需要帮忙说一声。”
他正专心修复一张1947年的《茶花女》唱片,镊子小心翼翼地将裂缝处压平。三十七岁的林默有着修长的手指和过早花白的鬓角,眼神里总带着一丝与世隔绝的疏离。
“我在找一首曲子。”一个轻柔的女声说,“但我不知道名字,只记得旋律。”
林默这才抬起头。女子约莫三十出头,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眉眼间有种说不清的熟悉感。
“哼几句听听?”他放下镊子。
女子尝试着哼出一段旋律,断断续续,音准也有些偏差。但林默的身体明显僵住了。
“你说你不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他声音有些发紧。
“是的,只是隐约记得。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这段旋律一直在我脑海里回响。”女子困惑地皱眉,“您知道这首曲子吗?”
林默沉默片刻,走向店里最角落的一个箱子,翻找许久,抽出一张没有任何标签的黑胶唱片。他轻轻将唱片放在转盘上,放下唱针。
店里顿时流淌起一段钢琴旋律,简单却动人,如同春日细雨敲打窗棂,又似远方灯塔的微光在黑暗中闪烁。女子的眼睛睁大了。
“就是这首!您怎么...”
“这首曲子叫《遗失的旋律》,没有正式发行过。”林默轻声说,“作曲的人是我。”
十年前,林默还不是这个旧唱片店的老板。那时他是音乐学院最有才华的学生,创作的曲子被教授们交口称赞。而苏雨辰是油画系的女生,总喜欢在画室里循环播放林默随手弹奏的录音。
“如果有一天我走丢了,只要听到这首曲子,就一定能找到回来的路。”她曾这样说。
那时他们年轻,相信爱情和艺术可以战胜一切。林默为他们的相遇创作了《遗失的旋律》,承诺将来在婚礼上亲自为她演奏。
然而现实从不按照青春的剧本发展。毕业那年,苏雨辰拿到了巴黎美术学院的全额奖学金,而林默的父亲重病需要人照顾。分别来得平静而决绝,没有争吵,只是默契地不再联系。
“您创作的?”女子的声音将林默从回忆中拉回,“那您认识苏雨辰吗?”
林默手中的唱片差点滑落:“你是?”
“我叫沈夏,是苏雨辰的表妹。”女子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上个月整理姑妈遗物时发现的,背后写着您的名字和这家店的地址。”
照片上,年轻的林默和苏雨辰在校园梧桐树下相视而笑,背后是林默曾经打工的音像店。
“遗物?”林默感觉喉咙发紧。
“肺癌,去年冬天的事。”沈夏轻声说,“表姐一直未婚,在巴黎教孩子们画画。病重后她回国治疗,最后的日子一直念叨着这首曲子,说那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林默颓然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照片边缘。十年了,他以为时间已经冲淡一切,却原来有些人、有些旋律,早已刻在生命最深处。
“她...痛苦吗?”
“很平静。只是常说,年轻时以为放弃爱情是为了更好的未来,后来才明白,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沈夏每周都会来店里。有时是询问某张唱片,有时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看书。林默发现自己开始期待这些午后,期待阳光勾勒她侧脸的弧度。
他们聊音乐,聊绘画,聊各自生活中细碎的片段。沈夏在一家出版社做插画师,刚结束一段长达五年的感情,搬进附近的老公寓。
“你和雨辰很像。”有一次林默忍不住说。
“只是外表。”沈夏微笑,“表姐总是知道自己要什么,而我,三十一岁了还在迷茫。”
四月的一个雨天,沈夏浑身湿透地跑进店里,手里紧紧抱着一个铁盒。
“姑妈留给你的,”她擦着脸上的雨水,“我一直忘了给你。”
铁盒里是厚厚一沓信——十年来苏雨辰写给林默却从未寄出的信。还有一本素描本,每一页都是巴黎的街景,下面细细标注着日期。
最后一封信写着:“今天在塞纳河畔听到有人弹钢琴,旋律像极了你的那首。我站在那儿哭了整整一刻钟。默,如果重来一次,我会选择不同的路。”
林默合上信纸,窗外雨声渐密。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记得那段旋律吗?”沈夏轻声说,“表姐最后的日子,每天都在哼唱。她说那是她听过最美的曲子。”
林默翻到素描本的最后一页,画面是黄昏中的唱片店,门口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右下角有一行小字:“有些地方,有些人,永远停留在记忆里,成为回不去的故乡。”
“她回来过。”林默说。
“去年秋天。她不想打扰你的生活,只是远远看了看。”沈夏犹豫片刻,“表姐说,你曾经相信真正的旋律一旦开始就不会真正结束,只会在不同的心灵间回响。”
那天晚上,林默时隔多年再次坐在钢琴前。手指生疏地落在琴键上,《遗失的旋律》缓缓流淌而出。他惊讶地发现,十年过去,曲子依然清晰地印在记忆里,一个音符都不曾遗忘。
夏天来临时,林默开始教沈夏弹钢琴。她的手指不像表姐那样纤细灵巧,却带着温暖坚定的力量。
“我永远记不住这段。”沈夏懊恼地说,第三次弹错同一个音节。
林默忍不住笑了:“没关系,慢慢来。”
他发现自己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店里的黑胶唱片似乎也不再只是过去的回响,而是重新拥有了生命。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