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拇指轻轻一按,邮件弹开的瞬间,后颈突然窜起一股凉意。
屏幕里是张模糊的照片。
褪色的砖墙上挂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勉强能认出“青山村小学”几个字;教室地面铺着凹凸不平的碎石,十来个孩子挤在课桌前,每个人手里都攥着半个冷硬的馒头——最前排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袖口破了个洞,露出的手腕细得像根芦苇,馒头渣沾在她冻得发红的嘴角,眼睛却亮得惊人。
阳光从铁皮屋顶的缝隙漏进来,在她脸上洒下细碎的光斑。
邮件正文只有一行字:“他们每天只能吃这个。”
手机在掌心发烫,我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冬天,蹲在巷口啃冷掉的煎饼果子,被收保护费的老七一脚踹翻时,也是这种胃里抽着疼的感觉。
风掠过耳边,带着寒意,仿佛又回到那个寒冷的清晨。
“阿宇?”唐悦的手搭在我肩头上,带着护手霜的柠檬香,温热的触感让我心头一颤,“是哪里的孩子?”
我把手机转向她。
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屏幕上的小姑娘,指甲盖在“青山村”三个字上停了两秒,指尖泛白:“地址在云省最西边,我查过,那边山路要开八个小时车。”
“我明天就去。”话出口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喉咙里卡着什么。
唐悦没接话,转身从茶几底下抽出个帆布包——那是她上周刚买的登山包,标签都还没拆。
她低头往包里塞压缩饼干,发梢扫过我手背,带着淡淡的洗发水香气。
“上次你说想给山区厨房装保温柜,我查了几个厂家资料,带着路上看。”
凌晨两点,我给公益项目组的老周发完消息,手机突然震了震。
赵老的视频通话弹出来,他灰白的眉毛在镜头里拧成个结:“小卢,我刚听老周说你要去青山村?”
“赵老,那边孩子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我跟你一起去。”他直接打断我,老花镜滑到鼻尖,“我做了三十年公益,最清楚山里的苦不是靠一腔热血能解决的。你那个共享厨房在城里玩概念行,到了山沟沟里,灶都支不起来。”
第二天清晨,我们挤在辆褪了色的面包车里。
王社区主任坐我斜后方,一路都在搓手,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小卢啊,不是我泼冷水,上次你在社区搞共享冰箱,最后还不是因为保质期问题被叫停?这山里连信号都时有时无,运输?储存?安全责任谁担?”
颠簸了七个半小时,司机突然踩下刹车。
“到了。”他指了指窗外——所谓的“学校”,不过是三间用石头和铁皮搭的棚子,墙缝里塞着破棉絮,顶上的铁皮被雨打得到处是坑。
冷风呼啸而过,铁皮“哐当”作响,像是随时会掀飞。
车门打开的瞬间,二十来个孩子“刷”地站直了。
他们的衣服大多不合身,有的裤脚卷了三圈,有的外套大得能装下整个人,可每双眼睛都亮得像山涧里的泉水,清澈得让人不敢直视。
“卢先生,唐女士。”校长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灰布衫洗得发白,握着我们的手直发抖,掌心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茧。
“孩子们天没亮就起来打扫了,平时……平时教室更破。”她带我们进了“厨房”——其实就是个搭在屋檐下的土灶,锅里熬着半锅清水,飘着几片发黄的白菜叶。
火苗微弱地跳动着,照亮了她眼角深深的皱纹。
“村里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老人身体不好,孩子们每天从家带两个馒头,到学校就凉透了。”她声音越来越轻,“有的孩子……一天就吃这两个馒头。”
我蹲下来,看着刚才照片里的小姑娘。
她的羊角辫松了,几缕头发粘在汗津津的额头上,皮肤有些干裂,却还在努力把馒头往我手里塞:“叔叔吃,我……我还有。”她的手掌冰凉,带着泥土的味道。
“你想不想每天都吃到热饭?想不想每天都有肉吃?”我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
她歪着头想了想,忽然笑了:“我想妈妈。”
山风“呼”地灌进棚子,铁皮顶发出“哐当”一声响,像是某种沉重的叹息。
唐悦的手在我身后轻轻捏了捏,赵老的咳嗽卡在喉咙里,王主任的保温杯“啪嗒”掉在地上。
回程的路上,赵老揉着发涨的太阳穴,眉头紧锁:“这里没公路,没冷库,没会做饭的人——你那个共享厨房要设备有设备,要志愿者有志愿者,到这儿全成了摆设。”
王主任盯着窗外连绵的山,摇头:“就算你能运来食材,下雨天山路封了怎么办?孩子吃坏肚子谁负责?”
我没说话,低头翻着手机备忘录——进山时记的难点:运输(最近的镇离学校47公里,山路需2小时)、储存(无冷藏设备,食材易腐)、人力(全村仅3名老人能帮厨)、安全(无消毒条件,需定期体检)。
暮色漫进车窗,唐悦靠在我肩上打盹,手机屏幕还亮着,停在那张小姑娘的照片。
她的眼睛在阴影里依然亮得刺眼,像颗钉进我心里的星子。
我摸出随身带的笔记本,笔尖悬在“青山村厨房计划”几个字上。
山风卷着尘土拍打车窗,远处的山影渐渐模糊成青灰色的轮廓。
“阿宇?”唐悦迷迷糊糊地蹭了蹭我肩膀。
我合上笔记本,把它压在腿下。
“没事。”我望着车外渐暗的天,“就是……得重新想想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