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弥敦道172号三楼,此刻这里可以说是成了港岛信息的漩涡中心。
电话铃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像是密集的战鼓一般,敲得办公室里每个人神经紧绷。
这里的空气混着油墨焦香、汗水味,还有股就快要沸腾的亢奋劲儿。
翻译室的处长郭琳娴快步穿过挤挤挨挨的走廊,手里头紧紧的攥着刚收到的电报,脸上藏不住振奋。
当她刚推开社会新闻组的门,里面的热浪和人声差点把她吞没。
“社长!好消息啊!
《大公报》零售点告急!皇后大道、铜锣湾、旺角全卖光了!加印!必须加印!三倍不够,要五倍!”
《大公报》驻点编辑老吴举着电话,激动得直吼,唾沫星子都快要飞出来了,“码头工人代表那边也刚打来电话,说工友们把报纸都翻烂了,让我们接着挖其他工厂的事!他们说,谢谢我们左派报纸能为他们这些工人们说话呢!”
“梁社长,《文汇报》这边更厉害呢!”
深度调查组的老李脸涨得通红,“九龙城寨那篇报道成了全城谈资!
油麻地、深水埗的报摊都在抢,电台也在说我们揭的‘禁地’!好几个社团……咳,几处民间组织的人,都隐晦地说我们左派真的是‘够胆’!
广告部电话被打爆,大百货公司都要订版面!不过……”
他话没说完,财经部分负责的编辑老陈脸色凝重地挤过来:“社长,这里有麻烦来了!
汇丰银行直接打到外联部,口气硬得很!
他们法务部说我们《港岛商报》那篇贷款流向的报道‘严重失实’‘恶意诋毁’,要发律师函追责,还让我们立刻撤稿道歉!”
办公室里,因为这则消息一下子静了静。
“律师函?哼!”
社长梁威霖冷哼一声,正站在窗边背对着众人,这时猛地转过身。
五十多岁的人,脸上没半点怕意,反倒透着锐利的锋芒,还有那么一丁点藏不住的得意。
“告诉他们,我们报道的每个数据、每个细节都有据可查,欢迎他们尽情核对。
想告?奉陪到底!正好让全港市民看看,到底是谁在‘严重失实’!我们报道的就是真相,我们怕什么?”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扎实,透着十足底气。
话音刚落,桌上一部红色内部保密电话突然响了。
梁威霖的秘书赶紧接起,听了几句,神色立刻严肃起来:“社长,港督府新闻秘书的电话!”
他把听筒递过去。
所有人的目光,在这一瞬间,全都紧张地聚到梁威霖身上。
“您好,新华社驻港分社,我是梁威霖。”
他声音平稳有力。
电话那头显然在快速说着什么,梁威霖静静听着,嘴角带着点冷峻。
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针掉地上,只有听筒里隐约传来急促的英文腔调。
片刻后,梁威霖用流利的英语回应,语气沉稳又不容置疑:“感谢港督先生和新闻秘书的高度关切。
不过,我们这些报纸的报道始终坚持的就是一个客观真实。
反映的也全都是港岛社会的真实情况,尤其是底层市民和工人的生活。
我们当然十分尊重港岛法律,也相信港岛市民有权知道身边的事、有权发出自己的声音。
这和‘破坏稳定’无关——我们这样做,就是在保障民生、促进公平正义,这才是港岛真正的稳定基石。
如果港府也关心这些社会问题,我们很乐意建设性交流。”
他挂了电话,环视一圈。
众人还紧盯着他时,他忽然露出个畅快又振奋的笑:“他们坐不住了!港督府来问,是想探我们的底,看我们是不是要搞‘大事’!”
“哈哈哈!”
办公室里爆发出压抑许久的笑和欢呼。紧张感一下子被更大的兴奋冲散——港督府过问,比汇丰的抗议更能说明报道的分量。
他们戳中了最敏感的地方!
“就是要让他们坐不住!”
梁威霖用力一挥胳膊,声音洪亮,“什么是大事?为劳工说话,揭社会阴暗面,戳穿资本的把戏,这就是我们左派报纸该干的大事!是‘国之大者’在港岛的样子!”
他顿了顿,语气更坚定,“告诉大家,这才刚开始!《大公报》《文汇报》《港岛商报》,都要沿着这个方向挖下去!
贴近民生,敢说真话!港岛再也不是几个大财团、几份右派报纸能一手遮天的地方了!我们就是要让所有人看到真相,听到民众的声音!”
这番话像烈火浇在滚油上,办公室的气氛一下子冲到了顶点。编辑记者们脸上都泛着激动和自豪的红,连日的累像被扫光了。
这时郭琳娴抓住空隙上前,脸上带着得体的笑,清亮地汇报:
“梁社长,有个好消息!上午开始,路透社、美联社这些英文通讯社,都来请求转发我们今早《大公报》《文汇报》的重点报道,他们很关注这次系列报道的社会反响。
另外,工会联合总会的联络人也打了电话感谢,说我们关于工厂的报道特别鼓舞工人,好几个行业工会想跟我们建更紧密的沟通渠道,及时反映劳工诉求。”
她语调清楚,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这说明我们的报道不光在本地轰动,在国际舆论场也立住了敢说话、为民发声的形象!”
“好!琳娴同志,你们翻译科、外联这块做得很及时!”
梁威霖赞许地看着她——这位新调任的女处长虽不久,但沉稳干练,“信息传播得内外联动。把国际媒体和工会的反响整理好,都是报道价值的证明。继续盯着外界反应,特别是英文媒体的动向,及时反馈!”
郭琳娴挺直腰板应道:“是!社长,我们一定做好!”
办公室里正热闹讨论着各方反馈,梁威霖桌上的内线电话又响了。
秘书接完,脸上带着惊讶,捂着话筒,声音发颤地汇报:“社长,传达室说,有位先生要见你。对了,他自称是您和廖公的晚辈。”
“我和廖公的晚辈?难不成,是那位先生来了?”
梁威霖眼睛一下子亮了。
刚才面对港督府都稳如泰山的人,这会儿脸上炸开毫不掩饰的惊喜和热切,那笑容比看到报纸脱销时还灿烂。
在港岛,敢自称是自己和廖公晚辈的人,除了那位一开金口,就帮整个左派报纸打了大大的翻身仗的小林天望先生,还能有谁?
“快!快请他上来!不,我亲自下去接!”
他说着就大步绕过办公桌往门口走,快得像阵风,哪还有半点刚才运筹帷幄的沉稳。
“社长,您亲自下去?”旁边的办公室主任愣了一下。
“当然要亲自去!这位先生,一言价比千金,犹如当头棒喝点醒我们,这一次我们左派报纸的胜利,他当居首功!”
梁威霖头也不回,已经拉开了门。
正高兴的郭琳娴见社长这副急着下楼的样子,甚至有点“失态”,心里又好奇又惊异。
她实在想知道,这位几句话就点破左派报纸老毛病、掀起这么大动静的人,到底是谁?
看社长的态度,这人在他心里分量重得很。
她下意识快走两步,在梁威霖出门前,带着期盼和职业性的恳切请求:“梁社长!这位先生就是报纸改革的关键人物吧?
能不能让我跟您一起去?当面听听他的见解,对我们外联和翻译工作、把握舆论方向都有好处。”
梁威霖一只脚已跨出门,闻言停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那双看了半辈子人的眼睛锐利明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却温和又斩钉截铁地说:“琳娴同志,你的工作我满意。但今天不行,这位先生的身份不一般,有些事我要和他单独谈。里面也涉及到保密条例,你嘛——”
他顿了顿,意思很明确,“现在还不合适参与。你把刚才汇报的国际反响和工会沟通情况,赶紧整理成书面报告给我。
等时机到了,该让你们接触的,自然会安排。”
说完,梁威霖不再停留,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留下郭琳娴和一办公室的人。
郭琳娴脸上的期盼一下子僵住,随即涌上点失落,好奇心却反而更重了。
社长用“不合适”这么直白的词拒绝,更说明这位“神秘的先生”不一般。
是什么人能让社长这么看重,连她这个负责翻译和外联的处长都没资格旁听?
她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听见社长下楼的脚步声又急又响,还隐约传来他带着期待的爽朗声音,像是跟秘书说:“快!别让这位先生等久了!他可是我们的‘定海神针’!”
楼下,林火旺戴着帽子和口罩,安静地站在弥敦道172号那扇有些旧的临街门前。
周围车水马龙,路人行色匆匆,嘈杂的声响好像都与他无关。
他抬头望了望那栋三层小楼,目光像要穿透斑驳的外墙,落在那个刚为他打开新世界的地方。
门内,梁威霖正快步冲下楼梯,脸上的笑藏不住,连声吩咐:“开门!快给这位先生开门!”
他急着要见的,正是那个领着左派报纸打破沉闷、掀起波澜的关键人,一个能改变港岛舆论格局的人。
而楼上翻译科明亮的办公室里,郭琳娴深吸一口气,收敛起情绪,快步走回自己的位置。
她的任务,是尽快整理好那份沉甸甸的反响报告——这场风暴的第一份正式评估,要由她递上去。
至于那位让社长急着下楼迎接的“神秘先生”,社长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那是她现在还够不着的高度,一个得等时机才能见到的……厉害人物。
虽然社长说的话比较委婉,但话里的意思却很明确,就还不够资格见这位神秘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