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水。
太史府的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钱谦益一身宽松丝绸便服,捻着一枚白玉棋子,对着陷入僵局的棋盘凝神沉思。他对面,女婿李默一身青衫,神色平静,仿佛棋局胜负与他毫无干系。
“啪。”
一声轻响,钱谦益缓缓落子,堵死了李默黑子的一条大龙,肥胖的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默儿啊,”他端起参茶呷了一口,看似随意地问,“你说,明州那边的陆天罡,还能撑几日?”
李默没有看棋盘,只抬眼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声音平淡:“辛弃疾围而不攻,杨再兴枕戈待旦。明州已是瓮中之鳖,城破不过早晚之事。”
“是啊。”钱谦益长叹一声,脸上露出“忧国忧民”的表情,“明州若是陷落,下一个便是我太州了。唇亡齿寒,唇亡齿寒呐。”
李默看着他虚伪的模样,没有说话。
钱谦益放下茶杯,昏聩的眼睛里却闪过算计得逞时的精光:“不过嘛……为父原本还在担心,若真到了那一步,这失地之责不好向朝廷、向柳太尉交代。可现在……”他脸上露出狐狸般的笑容,“这张康倒是给为父送来了一个天大的枕头啊。”
李默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岳父大人的意思是……”
“哼。”钱谦益冷哼一声,将手中的棋子重重拍在棋盘上,“这张康勾结南贼,屠戮乡镇,此乃铁证如山!届时若南贼真的兵临城下,我太州不幸陷落,为父只需向朝廷上一道奏疏,就说是反贼张康趁我城内空虚,里应外合赚开了城门!”
他看着李默,肥胖的脸上满是老谋深算:“你说,这是非战之罪而是贼人作祟,朝廷又能奈我何?”
李默看着他早已为自己铺好所有退路的得意模样,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悲凉。
朝廷昏庸,奸臣当道,或许在这乱世之中,不懂得保全自己的才是真正的蠢货吧。
就在此时,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悄无声息地从门外走了进来,躬身禀报:“大人,您吩咐的都已办妥。府库之内三成的金银珠宝已经装车,趁着夜色分批送往城东的水师大营了。”
听完汇报,钱谦益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让他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
李默看着岳父智珠在握的模样,沉吟片刻,终于还是说出了心中最后的担忧:“岳父大人,南贼固然是虎,可城东水师大营里的那位魏都督也未必就不是一头狼。我等将身家性命尽数托付于他,可一旦真的上了他的船,到了那茫茫大海之上,届时生死可就全在他的一念之间了。”
钱谦益闻言非但没有紧张,反而放声大笑:“默儿啊默儿,你以为为父当真会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压在一个武夫的身上吗?”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脸上露出老谋深算的笑容:“你说的为父岂会没有想到?早在我决定要与他魏朗合作的那一日,我便已派了最亲信的人,带着我的亲笔信以八百里加急的形式送往了京城。算算时辰,现在那封信应该已经摆在了柳太尉的案头之上。”
李默的眼中闪过骇然。
“哼。”钱谦益冷笑一声,昏聩的眼睛里闪烁着官场老油条特有的精光,“他魏朗再跋扈,再拥兵自重,可他那一身的前程富贵终究是太尉大人给的。只要太尉大人的信一到,你觉得他魏朗还敢对本官有半分不敬吗?”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北玄王朝的权力中枢,玄京。
太尉府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与太州的“歌舞升平”截然不同,当朝太尉、权倾朝野的柳荀独自枯坐于书案之后,那张阴鸷威严的脸上只剩下无尽的惊骇与不信。
他面前昂贵的金丝楠木书案上没有奏章笔墨,只有一张刚从前线由特殊渠道快马送回的薄薄军报。
“东路军,全军覆没。”
“徐州,已陷落。”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锥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败了……竟然真的败了……”柳荀喃喃自语,那只稳如磐石的手竟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二十万大军,三路齐发。虽然南征之议是那位刚愎自用的皇帝力排众议一意孤行的结果,可他柳荀却是这场国策最大的“顺水推舟”者和“既得利益者”。他本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手到擒来的剿匪之战,正好可以借皇帝的刀,将那个让他柳家颜面尽失的“废物皇子”彻底碾死在南荒的泥潭里。
可现在……全完了。
一股寒气从他脚底直冲头顶。他想到的不再是失地之责,也不是朝廷的颜面,而是另一件更让他恐惧、毛骨悚然的事——清君侧!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苏寒那支虎狼之师的旗号是什么,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与那个“孽种”之间早已是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
如今,那头被他们所有人视为“病猫”的孽种,已经长成了一头足以吞噬一切的猛虎,而他就是那头猛虎第一个要撕碎的猎物!
“来人!”柳荀猛地站起身,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
他看着门外漆黑的夜,眸子里第一次露出困兽犹斗般的疯狂:“明日早朝……不!现在!立刻!给本官备马!我要连夜入宫面见圣上!”
明日的早朝必然是一场滔天风暴,而他就是第一个要被这股风暴彻底拍碎的礁石!
夜,冰冷如铁。整个玄京仿佛被一层厚重的阴云笼罩,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御书房之内更是死一般的寂静。数十支手臂粗的牛油巨烛将那座象征至高权力的房间照得如同白昼,可那光芒却驱不散空气中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皇帝苏御独自枯坐于黑龙木雕琢而成的龙椅之上。
他没有批阅奏章,也没有看书,静静地坐着,威严的脸上只剩下一片山雨欲来般的阴沉。
今日下午,那封来自于江南道的八百里加急血色军报被送到了他的案头。
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他的儿子,那个他最看不起也最厌恶的七皇子苏寒,再一次将他引以为傲的北玄天兵杀得片甲不留。
从去年秋天第一名将秦战折戟于澜沧关,再到今年初春倾全国之力组建的二十万南征三军灰飞烟灭。
短短不到一年,他北玄王朝这头雄壮的北方猛虎,竟被那个他从未正眼瞧过的“孽种”硬生生打断了脊梁。
如今国库空虚,精锐尽失,千疮百孔的北玄再也无力组织起第三次南征。
而那逆子在尽吞了徐州之后兵锋正盛,随时可能挥师北上。
届时,自己拿什么去挡?!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他苏氏的江山,落入那个流着肮脏血脉的孽种手中吗?!
直到现在,苏御依旧认为自己没有错。
苏寒是自己的种,没错,可他却是个混血的孽种!他千不该万不该,身体里流着那让他蒙羞的柔然血脉!
“逆子!”苏御猛地一拍龙椅扶手,深邃的眸子里第一次爆发出困兽犹斗般的疯狂与狠厉,“你想要朕的天下?!没那么容易!”
北玄是无力再兴兵南下了,可他并非就真的山穷水尽。
一个更冷酷、更恶毒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