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伯好。”姚寅笙虽没认出眼前人是谁,还是下意识点头笑了笑。这县城巴掌大的地界,抬头不见低头见,当年父亲还在副局长任上时,整个机关大院谁不认识梁局长家闺女?那些年跟着父亲进出各种场合,姚寅笙这张脸早就在各位叔伯辈的饭局酒桌上混了个脸熟。
姚寅笙在县城里这么有名,可不只是因为她爸当官。老姚当年是单位里出了名的晚婚模范;同事家的孩子都大学毕业了,他家闺女才刚上初中;等人家孩子都摆喜酒了,姚寅笙还在高中啃课本;现在那些老同事都抱上孙子了,这丫头连大学文凭还没捂热乎呢。
不过最让人过目不忘的,还是她那双特别的眼睛。如今姚寅笙也长成了大姑娘,这个藏在眼皮子底下二十年的秘密,说不定早被那些看着她长大的叔叔伯伯知道了呢。
来者提着东西走进姚寅笙家,一楼放着一个专门放快递的小桌子,他把东西放在桌子上拍拍手,“爸爸不在家啊?”
“我爸妈在拖地板呢,我去给您叫下来。”
“欸欸欸!不用,不用。”来者叫住姚寅笙,还希望她不要声张似的压低声音,“其实啊,伯伯我是来找你的,想请你帮个忙。”
“寅笙!抹布洗干净了没有?”爸爸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听音量应该是在二楼往下喊的。
“哦......哦!洗好了!”
爸爸姚授明已经来到一楼,“家里来人?”
那人转过身笑眯眯地跟姚授明打招呼,“姚老哥,今天大扫除啊。”
没想到爸爸见到那人后脸立刻就耷拉下来了,“去去去!拿着你的东西走开!”
“姚老哥,你别这样,我是来找小姚帮忙的。”
爸爸只是摆手,好像在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不不不!东西你拿回去,这种事我们不帮,你们几兄弟自己造的孽,我们家孩子不管这种破事儿,拿回去!”
“姚老哥......”
“快点拿回去!别以为你来我就松口,你大哥二哥我都不给面子,我会给你面子吗?”
“哎哟姚老哥......”
“快走快走!”姚授明一边驱赶来者一边对姚寅笙说:“上楼煮饭去。”
姚寅笙“嗯”了一声,乖乖转身上楼。楼下争执的声音断断续续飘上来,来客还在软磨硬泡,非要请她出面帮忙。可父亲姚授明态度坚决,一个接一个的“不行”掷地有声,说到最后简直像在念紧箍咒。等姚寅笙淘好米,刚把电饭煲的开关按下去,就听见楼下“砰”的一声门响。父亲那熟悉的脚步声稳稳地踏进门来,每一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爸,那位伯伯走了?”
“嗯,走了。”
“他们家是出什么事了吗?”
姚授明穿上围裙戴起袖套钻进厨房忙活起晚饭来,“这事儿你别过问了,反正他们再来再拒绝就是了。”
姚寅笙不依不饶,“那他们要是过两天又来堵门怎么办?好歹让我知道究竟惹了什么麻烦啊!”
姚授明被女儿缠得没辙,只得叹了口气道出原委。今天登门那位叫农潇,在县民族高中当会计。他家兄弟五个,上头两个哥哥下头两个弟弟,自己卡在中间当老三。农潇的大哥农锐呢,早年跟姚授明在一个科室共事,后来调去交通局,如今也像老姚这般,在单位挂着个闲差熬日子,就等再过两年到点退休了。
说到那件事,就不得不提农潇的父亲,“你还记得农爷爷吗?以前他跟爷爷做过三年同事,后来爷爷调去教育局了,他还留在公安部门。”
这位农爷爷姚寅笙当然有印象,姚寅笙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农爷爷的模样。小时候父母工作忙,她多半是跟着奶奶和外婆轮换着长大的。
姚寅笙还记得,每次去奶奶家最期待的就是跑到巷子口那间小卖部。农爷爷退休后闲不住,硬是在临街的墙面上凿出个两平米见方的洞,支起了这个糖果铺子。
每次姚寅笙都会拉着奶奶的手,另一只手指着高大玻璃罐里的糖果,奶奶立马会笑嘻嘻地拿出一毛钱。每次老人都佝偻着背,像只大虾米似的蜷在那个逼仄的空间里,玻璃罐里装着西瓜形状的糖果,一毛钱能给十颗。那甜中带酸的滋味,至今想起来还让她腮帮子发紧。
不知从哪天起,巷子口那间糖果铺子突然就再没开过门。听街坊们念叨,农爷爷得了场大病,连自己吃饭穿衣都成了问题。等姚寅笙上高中时,曾经嵌着糖果柜台的墙洞,早被水泥抹得平平整整。如今路过的人,谁能想到这面灰扑扑的墙后,曾经藏着多少孩子的甜蜜记忆?那些攥着零花钱蹦蹦跳跳来买糖的日子,就像罐子里最后一颗西瓜糖,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爸爸一边洗青菜一边说:“农爷爷死了,死在今年第一天,元旦节那天。那天啊,县里的开发商要去把农爷爷的宿舍拆掉,可是五个兄弟还没谈好房屋赔偿的问题,于是用轮椅推着农爷爷赶到施工现场,把农爷爷置于挖掘机的挖斗之下,让开发商不敢进行下一步动作。”
“那天冷哦。我记得那天我都要穿羽绒服才行,农爷爷就穿一套非常单薄的秋衣秋裤,裹上一条毯子就被推出来了。我是听马伯伯说的,他当时在现场,说是农爷爷嘴唇都紫了,五个儿子没有一个发现,全在跟开发商对峙,最后开发商没办法只好一人分配一套90平的房子,他们才把农爷爷带回去。回到家不到三个小时,农爷爷就走了。”
冬天是老人家的一道坎,几个做儿子的不仅不把老父亲照顾好还要榨干农爷爷最后一点价值,光是听着姚寅笙就觉得心酸。
“那跟今天的事有什么关系啊?”
爸爸烧了一锅水准备煮青菜,他用围裙擦擦手继续说:“那五个儿子在葬礼上都不安分,老爷子怎么可能安生地走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