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知不知道,最近网上经常放的那个小姑娘,就住在咱们医院楼上呢?”“哦哦,就是叫霍云舒的那个小女孩是吧?我看他们说她得的是绝症?”“你说人家是有能耐啊,精神气这么好,可惜了一点点修仙天赋都没有。”“不是说这孩子前途无量吗?是那个葛清教授的学生?我听说他俩之间还有点啥……”
周围响起了一片暧昧不清的哄笑声。
嘴角还带着笑意的病人不轻不重地说了几句公道话:“你们不要这么讲哦!人家那个都是文化人,无凭无据这么说人家可不好。”
“有啥好不好的?咱们生病都是自己出钱,谁跟她似的弄得人尽皆知,我看赚的钱都足够她家生活很久了,我们就说道说道,不疼不痒的。你还可怜上她了。”“哎,是这个道理,话糙理不糙,她们自己靠着这个病赚那么多,别人说几句都不可以了?”
“其实我之前就觉得怪怪的,你说再怎么爱做学问啊,有必要吗?干十分钟歇三十分钟,天底下那些教授啊研究员啊这么多,就缺她一个?”
“太假了,就是演呢!”
“那也不是谁都能演的。你说换个丑一点的,她就是乐意演啊,谁在乎?她就是死书上面了,别人最多骂一句神经病!谁把她当回事啊?”
“所以说,说到底还是好看呢,又漂亮又干净,谁不喜欢啊?”
任长生嚼着口香糖,往病房门里面瞟了一眼,继续往楼上去了。
霍云舒出名到现在已经有两个礼拜了,在一个互联网信息飞速传递的时代,两个礼拜几乎就是一个百年,足够风向从左边偏到右边。
从一开始的同情与惋惜到多余的感情被耗尽,只需要短短一个礼拜,然而霍云舒的价值才刚刚被挖掘出来,此刻事情已经由不得她说了算。正剧剧组、官方网红、委员会的宣传部门,多的是匆忙来啄一口肉的鹰隼。
他们要宣传自己的伟岸,便要榨干她身上的可怜,他们要借着这件事情书写自己的价值,便要挤干她血管里最后一滴墨汁。
等到人们看见她,只会发一声冷笑,不咸不淡来一句“还没死啊”。
死了,她才真的自由了。
任长生不是第一次看这种事情,自然知道也不是最后一次,然而每一次看到,依旧觉得很是不快活。她说不清这种事情和把一个人活着烹了有什么区别,同样是痛苦,同样是到死才能解脱,总不能因为给了赞美和金银,就不一样吧?
霍云舒的病房很热闹,她的父母已经被挤到了病房外面,目前在里面的是天地人委员会某官员,正在极其和蔼地拍着霍云舒的肩膀。能听到里面传来记者的声音:“来,两人回头看我一下,来,笑容不要太大……霍小姐不要紧张。”
霍云舒的父母看到任长生来了之后,也没有太多反应,只是缩着头,神态仿佛疲倦了不少:“任老板,您来看云舒了?”
他们缩在一起,仿佛两只过冬的鹌鹑。
任长生垂眼扫过两人,许久,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你们要是真的心疼自己女儿,就把这些人都赶出去吧,让她睡个好觉,让她走得安稳一些。”
霍家夫妻看着很可怜又很辛苦,听了这话就好像两尊早已风化的石像,没有丝毫反应。漫长的沉默后,霍云舒的父亲才缓缓开口:“这怎么行呢?这也是云舒自己想要的……都已经到最后了,我们作为父母怎么能不支持她呢?”
霍云舒的母亲听了这句话,忽然松了一口气,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辛苦,当然辛苦!但是辛苦之外也有满足,我们作为父母,虽然看着那么心疼,但是怎么忍心让她最后这段时间就这么沉默地度过?她想要留下点什么,这是好事,我们不能阻拦她啊。”
任长生并没有继续劝说,只是意味深长地垂眼瞟过两人,轻笑一声便从他们面前走过。
大约过了四五分钟,打扮朴素的天地人委员会的领导从病房里面走出来,与另外几位下属聊了几句,看了看照片,便着急要离开。
霍云舒的父母着急地站起身,匆忙跟上去,一边还说着诸如“领导,我们送您下去”“谢谢领导百忙之中来看望小女”之类殷切的话。
任长生看着这一群人闹哄哄的走远了,便站起身进了病房。
霍云舒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床上散落了一片的论文和书籍,她陷在一堆油墨白纸中间,比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越发显得瘦小又可怜。
任长生搬了个椅子,坐下来扣床头果篮里面的车厘子:“火了是不一样啊,从橘子一路进化到大樱桃咯,哟,还是三勾的。不便宜吧?”
霍云舒咳嗽了几声,伸手想要去拽任长生的手:“任老板,我疼。”
任长生反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还在往嘴里塞车厘子,一股仙气顺着血管浸透了她的身体,霍云舒长久地舒了一口气,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不少。
她就这么侧躺在床上,轻缓地呼吸着,在机器平稳的运作声中间,她再一次开口了:“对不起,任老板。”
任长生吃得一嘴都是紫色果汁,此刻多少有些自顾不暇,紫着一张嘴瞟一眼霍云舒:“你有什么可对不起我的?”
霍云舒嘴唇抖了抖:“我让你失望了……”
“你说得对,我的死已经成了一场秀,越演越声势浩大,越拖越难以收场,我已经活了这么大,还说着要学会面对死亡。可是我,我其实是,最怕死的……”霍云舒蜷缩起身体,抽泣着抓紧了枕头。
“他们说,我不怕疼,这么痛苦的病我也能忍住。但是我知道,我在骗人,要是没有你,没有你帮我缓解痛苦,我根本连坐起来也很困难。”霍云舒哭起来,一行眼泪顺着眼窝流过山根,又流进另一个眼窝,最后没入枕巾。
哭耗费体力的活动,对重病之人是格外奢侈的,眼下她只能在任长生为她舒缓痛苦之后才能勉强地享受哭泣带来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