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三米多高的猪妖端起酒,摇摇晃晃地走到任长生桌子前面,张嘴一笑便流了一地涎水,“老大,相逢、相逢就是缘分!你这个老大,我老猪认定了。”
任长生摆摆手,端起桌上的酒盅:“不多言啊老兄,话都在酒里!”说罢仰头灌下去半盏白酒,淅淅沥沥的美酒顺着脖子沾湿了衣服,任长生拽住霍云舒,拍着对方的肩膀,跟流氓似的戳戳她的脸颊,“你不要谢我,要谢就谢她,她这个人,仁义!不愿意见死不救,我才会出手帮忙的。”
猪妖红着脸扭过头,脚下一个踉跄,酒杯里洒出去些酒香:“大姐头!这一杯老猪我敬你,感激的话也不多说了,感激之情就在酒里了。今后您在这里有啥需要,就报我老猪的名号,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霍云舒连忙双手捧起桌上的酒杯,随即被任长生抽走了:“我替一杯啊,不多说,大家都是混江湖的披毛戴角之辈,都是魔修,心里都懂。”
霍云舒跟在后面傻笑,虽然怕得有些厉害,总是下意识局促地拽住任长生的袖子,然而脸上却有了红润的笑容。
她把自己藏在任长生背后,又偷偷露出眼睛看外面。
与云梦泽不同的是,魔界在昏暗的地下,是一个阳光无法照耀的混乱的世界。不,确切说这里并非绝对无序,魔界的社会秩序缺少人类的温良,但是却更加贴合自然的本性,它的残忍里透出一种爽快又硬朗的公平。
离开了那些畅快饮酒的妖怪,霍云舒和任长生又一次踏上了没有目的的旅程。霍云舒抬起头,望着暗红色的穹顶:“这里的天空和人间不一样,是坚硬的,而并非浩渺。”
“这里的天是热的,而不是冷的。”任长生拽着她,左右寻摸着有没有好吃的,顺手指了指天顶,“天空和人心一样,越往高处越冷,越往下越热。虽然冷和热各自有各自的不堪,但是这种摸上去的温度倒是恒定的。”
霍云舒跟在任长生身后,魔界燥热又腥臭的空气给予她一种很新鲜的体验:“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来到魔界。”
“我以为你会想去白玉京的。虽然我从来不知道那个冷得要人命的地方有什么好的,但是没办法,普通人最终极的理想大多数时候就是白玉京。”任长生走到路边买了两根肉串,递给霍云舒一根,“吃点肉,等会去前面给你买饮料。”
虽然精神显得活泼许多,但是霍云舒的身体情况并没有好转太多。任长生能够感觉到,虽然彻骨的病痛被自己的仙气压抑,但是霍云舒的身体却日渐消瘦虚弱。
霍云舒拽着任长生的袖子,她左右不停地看着周遭一切:“其实,我从来不觉得九重天和阎罗界有什么区别。当初,天梯砸下来,不仅仅为人类带来了天上的世界,那陷落的大地也让另一个地下的世界出现在人类的视野之中。”
——天梯砸开了人向下探索的大门,又垂下一条向上攀爬的阶梯。从此三界不再有着清晰的分界,生灵走向了更加广阔的天地。
“有时候我会觉得,妖兽比人类更加有人情味。”
听到这句话,任长生不由得大笑起来:“你看着这个地下世界很美好,只是因为我很强,否则你这样弱小的存在估计还没下地就已经被拆吃入腹了。”
霍云舒跟在她身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是这里有一点很好。”
任长生扭过头望着她:“什么?”
“在这里,好像没有生灵为了那没用的体面而活着,这一点很好。”
任长生沉默了片刻,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你总算还是承认了。”
“……我,承认什么了?”
任长生伸出手指,笑着在霍云舒的额头上点了一下:“体面。”
“你终于愿意面对,你为之活了短促一生的体面,就是没用的东西。”他仰起头望着远方,语气越发轻快起来,“不,不对,它不是没有用的,它是有害的。因为活着就是一场挣扎,任何生灵,包括我在内,我们的‘活’就是一场一点都不体面的挣扎。”
“感到饥饿,于是把其他生灵的尸体塞到自己嘴里,以此延续自己的生命,这是不体面的;感到寒冷,于是把其他生灵的皮毛扒下来裹在自己身上,以此获得温暖,这也是不体面的。生命的本质就是狼狈地挣扎,但是这种狼狈也是我觉得生命可贵的源头。”
“我从你们说的那种体面里面,看到的是对生命本身的漠视,你们并不珍惜活着这件事本身,哪怕死也要死得很优雅又美丽,这种心情让我觉得,你的生命很不值得尊重,也谈不上珍贵。”
红色的熔岩流淌在天顶之上,为这拥挤的地下世界带来温暖与光照,霍云舒浸泡在这温暖之中,她跟随着任长生,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看着喧闹的街道,叫嚷的人群。
“我果然还是让你失望了?”
“活着这件事本身不是一场表演,你没有让任何人背负希望或者失望的义务。”任长生溜到旁边小摊上买了一杯熔岩煮出来的糖水递给霍云舒,“——活着就是活着。”
霍云舒接过饮料,望着任长生转身而去的背影,脚步忽然停住了:“我要怎么报答你?之前,你帮助的那些人,他们是怎么报答你的?”
任长生扭过头,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缓缓走上去拍了拍对方瘦到枯枝一样的肩膀:“我没有帮过人,我只是偶尔会把在渔网上挣扎的鱼丢回海里——仅此而已。”
三天后,消失了整整三天的霍云舒重新回到了医院,正如任长生所说,并没有什么无法挽回的后果——新闻找不到她,便立刻寻新的热点去,人类的兴趣和互联网的信息一样善变。
一个月之后,霍云舒在睡眠中病逝,结束了短促又温顺的一生。
那天下了一天的大雨,雨水倒灌入城市下水道,大泽内的水位线到了二级警报的高度。人人都担心着内涝,霍云舒的死变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
任长生在窗边坐了一天,盯着窗外的雨发呆,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大约晚上八点左右,她才忽然坐直了,感慨了一句:“啊,雨好像要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