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列滇军的冲锋队形,被西军骤然杀出的生力军拦腰截断。
顿时,人仰马翻。严整的进攻阵列,彻底散了架。
前排的士兵,应声倒下。有的被近距离手枪射杀,有的被雪亮刺刀当胸贯穿。
后排的士兵,则深陷于及膝的泥泞稻田,挤作一团。进退不得。
完全暴露在西军的步枪火力下,成了活靶子。
成片的人影栽倒,浑浊的泥水,瞬间被染红。
战局,在顷刻间逆转。
远处,不列滇军本阵,传来了急促的退兵号音。
从缓坡冲下的西军战士,则士气如虹。
他们怒吼着,追击溃散的敌军。刺刀见红,子弹索命。
一路追出去两里多地,又留下了数百具敌尸。
直到望见不列滇军主力,那严阵以待的森严阵势,他们才在军官的号令声中,有条不紊地退守茅草坡。
敬翔直到这时,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憋在胸间的浊气。
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虚脱感。
他双腿一软,忙将身体的重心,压在那支枪管尚有余温的步枪上,才勉强从干涸的引水渠中,站起身来。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落在他布满硝烟、汗渍与泥污的脸上,晃得他阵阵发晕。
他沙哑着嗓子下令:“能动弹的,先用急救包,包扎伤员!压住血!”
声音顿了顿,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把……牺牲的弟兄们,收拾妥当。尽量……把尸首找全。尽快送回去。”
他的目光扫过渠内渠外。
那里,战友们以各种姿势倒卧着,间或传来几声压抑的呻吟。
敬翔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涩。
他转过身,在血与泥混杂的渠底,急切地寻找那个身影。
那个一直跟在他身边,默默为他装填弹药的年轻战士——滩娃子。
他找到了。
滩娃子安静地坐在渠底,背靠着潮湿的泥壁,脑袋无力地低垂着。
脸色苍白得像张新糊的窗纸,仿佛只是累极了,沉沉睡去。
可他身下,却积着一大滩半凝固的暗红色血液,彻底浸透了他那件单薄的军衣和军裤。
他的一只手,至死仍紧紧攥着一枚纸壳定装弹。
仿佛下一秒,只要命令响起,他就会敏捷地撕开纸壳,将弹药填入枪膛。
敬翔的鼻尖一酸。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那只粗糙、沾满火药残渣和暗红血污的手,
极其轻柔地,合上了年轻战士,那双依旧圆睁着、望向遥远渝州府家乡的眼睛。
这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铁打汉子,此刻眼眶阵阵发热,视线模糊。
“滩娃子,好兄弟……”他喃喃道,嗓音破碎得几乎不成调,“你的话,哥记着了。”
“一定……送你上南山。让你和弟兄们在一块,热热闹闹的,再也不分开。”
他弯下腰,正准备背起那具尚存一丝余温的遗体,渠岸上,却猛地响起一个洪亮而带着欢快的声音:
“敬营长!你们打得太硬了!”
敬翔疲惫地抬起头。
逆着光,一位年轻精干的中校军官,正大步流星地走来。
他崭新的军装上,沾着尘土与草屑,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兴奋,与年轻人特有的勃勃朝气。
“我是十六师133团团长,孔庆祥!奉王师长命令,急行军赶来支援!”
“千钧一发啊,总算是赶上了!”
孔庆祥语速很快,带着完成任务后的轻松与自豪,
“后续主力马上就到!你们立了头功!”
他用力一挥手,意气风发。
“你们带着伤员撤下去休整!这里,交给我们133团了!”
敬翔没有立刻回应。
他的目光越过孔庆祥,扫视着这片刚刚经历反冲锋胜利的战场。
133团的战士们,正兴高采烈地打扫着战场。
有人弯腰捡拾不列滇军遗弃的恩菲尔德步枪,有人试图牵回受惊的无主军马,
更有几个年轻士兵,挥舞着缴获的印度骑枪,好奇地比划着,发出阵阵笑声。
队伍在胜利中,不知不觉聚拢,显得有些松懈。
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紧了敬翔的心脏。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紧赶几步,仰头对着仍站在渠边的孔庆祥,急声提醒:
“孔团长!快!让你的人立刻离开南面坡地!全部撤回北坡去!当心敌人的炮火覆盖!”
孔庆祥闻言,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显然觉得这位老兵出身的营长,有些谨慎过头了。
他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目光仍留恋地扫视着,这片由他促成的胜利战场。
“敬营长,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他语气轻快,“洋鬼子败退得那么仓皇,一口气跑出去四五里地了。他们的炮,打不……”
话,突然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似乎想起什么来。
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他猛地转过头,锐利的目光,射向不列滇军撤退的方向。
他再也顾不上敬翔,如同屁股着了火一般,转身就向南坡那些聚集的士兵冲去,
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呐喊:
“快!别打扫了!散开!全都给我散开!退回北坡——!快——!”
太晚了。
几乎在他嘶吼出声的同时,躲在引水渠里的敬翔,看见不列滇军阵地的方向,同时腾起一排刺眼的白色硝烟。
紧接着,一阵沉闷而怪异、拖着长长尾音的尖啸声,撕裂了战场短暂的宁静。
那声音,如同死神贴着头皮发出的狞笑。
“嘶轰——!”
“呜——轰!呜——轰——!”
十几枚拖着橘红色尾焰的古怪炮弹,如同从地狱火海中飞出的乌鸦,发出刺耳的“嘶轰”声,精准地砸向了茅草坡的南坡。
那片聚集了最多西军士兵的区域!
最先落下的是,夹杂在其中的阿姆斯特朗炮爆炸弹。
剧烈的爆炸,将黑色的泥土、人体的残肢、碎裂的武器,一齐掀上半空。
毫无防备的133团士兵,在耀眼的火光与狂暴的冲击波中,成片倒下。
凄厉的惨叫声,瞬间取代了先前的欢腾,整个南坡陷入一片混乱。
另外几枚火箭弹,则在半空中凌空炸开。
它们并未迸射出致命的钢珠铁钉,反而像溃烂的脓包猛然破裂,泼洒出大量粘稠乌黑、气味刺鼻的油状复合物。
这些粘稠物一旦溅落在地面、草地或士兵的军服、皮肤上,立刻“轰”地一声爆燃,化作一团团黏着燃烧、难以扑灭的烈焰!
这正是康格里夫火箭弹!
战前,军情局的探员,曾反复提醒各部,必须严加防范的不列滇军的炮兵武器!
但大多数西军士兵,甚至像孔庆祥这样的中级军官,也只是听过它的名字,却从未亲眼见识过它的威力。
对旧式火炮射程的固有认知,最终酿成了这场惨剧。
整个茅草坡的南坡,在短短十几秒内,化作了一片燃烧的人间炼狱。
阿姆斯特朗炮射出的榴弹破片,与康格里夫火箭弹泼洒的粘稠燃料,燃烧产生的浓密黑烟,混杂在一起,翻滚升腾,遮天蔽日。
弹片如雨,横飞四溅。
烈焰则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
干燥的茅草被点燃,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
士兵们或被横飞的弹片击中倒地,或被翻滚的火焰瞬间吞没。
有人带着满身的火苗,在坡地上疯狂地奔跑、翻滚,徒劳地试图压灭身上的火焰,最终却只能在挣扎中,渐渐停止动作,化作一具具焦黑蜷曲的尸骸。
空气中,弥漫开皮肉烧焦的、令人作呕的浓烈臭气。
敬翔眼睁睁地看着几分钟前,还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孔庆祥团长,
在坡面上奋力指挥、试图疏散部队时,被一枚凌空爆炸的榴弹,直接命中。
硝烟与火光,瞬间吞噬了他年轻的身影。
待那团硝烟被风吹散些许,原地,只留下一个焦黑的浅坑,以及四散溅落的、带着火星的布片与残肢。
133团建制被打散,彻底陷入了混乱。
在无遮无拦的开阔坡地上,士兵们无处可藏,只能在横飞的弹雨与蔓延的火海中,
徒劳地向着北坡方向连滚带爬,试图躲避这从天而降的死神。
不列滇军的炮火,持续倾泻。
阿姆斯特朗炮与康格里夫火箭弹,默契地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将茅草坡变成了真正的火狱。
成千上百的西军士兵,或被炮弹炸得粉身碎骨,或被燃烧弹活活烧死。
相比之下,因位置低洼、并非敌人重点轰击目标,
且有渠壁稍作遮挡,躲在坡脚引水渠里的敬翔和他的骑兵营残部,所承受的伤害反而小了许多。
远处,不列滇军特有的、节奏清晰的整队号声,再次清晰地传来。
敌人的炮火,开始默契地向茅草坡后方延伸射击,实施火力遮断,以阻拦西军可能的后续援兵。
意图,再明显不过。
新一轮的步兵进攻,即将开始。
敌人要趁西军遭受重击之际,一举夺回茅草坡这个关键制高点。
敬翔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混合着硝烟、血腥与焦臭的空气,强压下心中那股,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无力与悲凉。
待他重新睁开眼时,目光里只剩下惯常的沉静与坚韧。
他扫视着引水渠中,那些浑身浴血、却仍勉强站立着的百余名骑兵营弟兄,沉声下令:
“收集所有能用的武器弹药!准备战斗!”
“营长!营长——!”
一个熟悉的身影,连滚带爬地冒着仍在零星坠落的炮火,重重地摔进了引水渠。
是先前被派回师部求援的传令兵,颜冬生。
他脸上糊满了黑灰与汗渍,胸口剧烈起伏,喘得像一架破风箱,
但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找到亲人般的欣喜光芒。
“什么事?!”敬翔一把按住冬生的军帽,将他整个人压低,以躲避可能袭来的炮弹,高声问道。
冬生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努力平复着呼吸,激动地报告:
“王錱师长……王师长他,亲自带着55旅的主力到了!就在北坡后面隐蔽,躲炮呢!”
“师长命令!趁敌人炮火延伸的这个空档,警卫营和侦察营所有还能动的人,立即带着伤员,撤下去医治!”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住喉头的颤抖,用尽力气,让每个字都清晰可闻:
“王师长还说,这里,由他亲自接手!他让咱们……放心下去,安心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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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格里夫火箭注释,不想看的直接跳过哈。
一、射程与射速。
1、陆军野战火箭连:
采用轻型双轨发射架,单架单次可同时装填、发射 6枚火箭,标准6磅或9磅弹头,有效射程约 2.5公里左右。
训练有素的火箭班组,可在 2分钟内,完成两次火箭的连续发射,形成密集的火力覆盖。
2、海军火箭舢板:
重型三轨发射架,单次可装载 12–18枚 火箭,以24磅以上弹头为主,有效射程达4.5公里以上。
二、弹种。
1. 燃烧弹(最常用)
原理:填充硫磺、沥青、硝石等易燃混合物,落地后引燃建筑物、植被或人员物资。
案例:
1807年哥本哈根战役中,2.5万枚火箭弹,烧毁城市30%建筑。
1860年八里桥战役,火箭点燃草地,引发mG骑兵马匹惊逃。
2. 霰弹(破片辅助杀伤)
原理:弹头填充铁钉、铅珠等预制破片,爆炸后形成扇形溅射,但有效范围仅50米内。
局限:19世纪黑火药爆破力弱,破片杀伤效率,远低于同期火炮。
3. 榴弹(极少使用)
原理:薄铁壳包裹火药,依靠爆炸冲击波和少量破片伤人,但因引信技术落后,常失效。所以榴弹一般由火炮发射。
4. 实心弹(动能撞击)
原理:铸铁弹头依靠重量与速度贯穿船体或工事,对人员杀伤依赖直接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