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将尽,岭南的暑气愈盛,空气又湿又黏,糊在皮肤上,像一层揭不掉的油纸。
总督衙门签押房里,四角冰盆冒着丝丝凉气,却驱不散叶明琛眉宇间的愁绪。
这几日,他心情如同跷跷板,一头是捷报带来的狂喜,另一头是战事受阻的焦灼。
此刻,狂喜那头猛地坠空,他心里只剩一片冰凉的虚空,仿佛立在万丈悬崖边,脚下云雾弥漫,深不见底。
六月二十三,联军浩荡开出五羊城,北上八十里,直扑花县,意图犁庭扫穴,端掉西军在岭南的老巢。
开局顺利。
除了水师,在北江石角镇受阻以外,陆路可谓高歌猛进。
绿营捷报雪片般飞回省城,声称连破敌阵,斩获无数。
叶明琛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他对着地图,手指轻敲花县位置,捻须微笑,连声对幕僚华廷杰道:
“好!打得很好!前线将士用命,理当重赏,绝不吝啬!”
他大笔一挥,封官许愿,嘉奖令一叠叠发往前线,盼着将士们乘着这股锐气,一举直捣黄龙。
就连高卢领事洛朗的再次到访,他也春风满面地敷衍过去了。
洛朗领事话里话的暗示,只要叶总督肯如法炮制,再出一笔丰厚军费,驻扎濠镜澳的七千高卢陆军,便可效仿不列滇人,助战剿贼。
叶明琛暗自冷笑。
一来,库银为支付不列滇军费,已捉襟见肘;
二来,西军败象已露,何必引狼入室,让高卢蛮夷再来分一杯羹?
他面上依旧客气,言辞却委婉而坚定地,拒绝洛朗的建议。
但这份轻松,薄得像张纸。
不过两三日,前线的战报,就变了味道。
联军攻势在花县城外,那片不起眼的土垒壕沟前,戛然而止。
无论穆克德讷的绿营,还是詹姆斯的不列滇精锐,轮番进攻,都撞得头破血流,死伤枕藉,再也无法推前半步。
接到战报时,叶明琛正用午饭。
他捏着那张薄薄的,却仿佛重逾千钧的纸,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随即摆摆手,嗓音有些发干:
“撤下去吧。”
几乎未动的饭菜被端走。
他独坐案前,战报就搁在手边。
方才强压下的不安,此刻化作一股实实在在的寒意,从字里行间渗出,浸得他指尖一片冰凉。
“意外……确是有些意外。”他像是在对空气解释,
“萧逆身边,总有几支能打的精锐。困兽之斗,尤为激烈,不足为奇。待这股气性过了,爪牙磨钝,便是其覆灭之时。”
他强迫自己,相信这个判断。
西军势大,核心主力自然骁勇。
但只要将其主力钉死在花县,凭借联军的兵器火力、后勤优势,慢慢的放血,胜利天平,终将倾向朝廷。
可他万万没想到,萧云骧的棋盘,远不止花县这一隅。
此时的岭南,早已不是他叶明琛治下的“王土”。
除却省城五羊,以及惠州、潮州等寥寥几座尚有团练把守的府城,勉强维持着表面秩序。
广袤的乡野之地,已然鼎沸。
天地会会众、洪兵残部,如同蛰伏一冬的野草,逢了春雨,疯狂的滋长。
他们聚拢乡民,袭杀旧朝官吏,打开官仓,分发粮谷,公然打出旗号,迎接西军。
乡村土墙,县城门边,一夜之间,贴满“平均田亩”“人人平等”等告示。
墨迹淋漓,刺人眼目。
乡间的流血冲突,无日不在发生。
往日作威作福的士绅,为保身家性命,纷纷掏钱出资,召集族丁,筑起圩寨,与天地会、流民群体厮杀。
锣声、喊杀声、火铳的轰鸣,时常撕裂岭南夏夜的宁静。
官道之上,乱象纷呈。
逃难百姓扶老携幼,奔省城的士绅拖家带口,西军辎重队戒备森严,行色匆匆,还有三五成群、打着各种旗号,打家劫舍的土匪……
各色人等,汇成一股股混乱的浊流,在南粤大地上漫溢。
秩序已然崩坏,人命贱过草芥。
每日,都有海量的情报,涌入总督衙门。
有乡绅哭诉,有密探急报,还有想捞赏银的百姓,带来的真假难辨的消息。
它们互相矛盾,堆叠案头,看得叶明琛与一众幕僚头昏脑涨,心力交瘁。
然而,在这信息的泥沼中,几条线索逐渐浮出,并被反复印证,清晰得令人心悸。
东面增城,西面三水,各有大股西军正规军,正东西对进,日夜兼程,目标直指省城五羊!
接到确凿消息那一刻,叶明琛正提笔批阅公文。
他的目光扫过纸面,浑身猛地一颤——手腕随之失控,一滴浓墨“啪”地落在宣纸上,迅速洇开,污了漂亮的字迹,
他恍若未觉,一股寒意已从脚底,直窜顶门,惊得头皮阵阵发麻。
“不好!中计了!萧贼好大的胃口!”
他心中狂呼,胸口翻腾,仿佛五脏六腑,都揪作一团。
惶急之下,他终究展现出一位封疆大吏的决断。
强自稳住心神,连下数道命令:
“一,派快马!不惜代价冲出阻截,告诉穆克德讷,停止进攻,立刻率绿营主力回省城!”
“二,关闭所有城门!严禁难民涌入,细作混入,违者格杀勿论!”
“三,急召陈桂籍!令他统率五千团练,全员戒备,整军备战!”
“四,将此军情抄录,速送包麟爵士,请不列滇人共商对策!”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命令发出的第二天清晨,露水未干。
一名守城千总,连滚带爬冲进签押房,面无人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制……制台!城东……增城方向,西贼杀来了!至少上万人!”
叶明琛在亲兵簇拥下,急匆匆登上北门城楼。
放眼望去,晨光熹微中,大队身穿黄色军服的西军士兵,如同一条蜿蜒的巨蟒,正从城东赶来。
他们的前锋部队,已在城北十里处的三元里、柯子岭一带,从容不迫地展开队形。
他们没有立刻攻城,而是挥动铁锹,开始挖沟筑垒,构建炮位。
意图赤裸而凶狠:
直接切断五羊城与花县前线的所有联系,掐断联军的后勤命脉与退路!
紧接着,更有细作冒死缒城而入,带来了几乎令人窒息的消息:
另一大股西军,自三水出发,并未转向省城,而是径直北上,像一把索命的尖刀,直插花县战场的侧后!
至此,萧云骧的全部谋划,终于图穷匕见。
一张精心编织的巨网,已彻底收拢。
叶明琛与闻讯赶来的包麟爵士,在城楼上并肩而立,相顾无言。
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掩饰的震惊,以及近乎绝望的恐慌。
直到此刻,他们才恍然惊觉。
前番西军所有的“分兵掠地”、“大营空虚”,乃至“瘟疫横行”、“贼王病重”,全是诱饵!
目的就是将联军的精锐主力,诱出坚城,聚歼于野外!
“好一个萧贼……好一招请君入瓮……”
叶明琛望着城外蔓延开的土黄色阵地,喃喃自语,声音嘶哑。
省城,此刻已成空壳。
所有能战的机动兵力,都已投往花县。
城内仅剩陈桂籍麾下五千团练乡勇,以及千余士气低落的绿营兵。
守城尚且战战兢兢,若想出城野战,解前线之围,无异于痴人说梦。
只怕城门一开,城外虎视眈眈的西军,便会趁势夺城!
不列滇方面,所有陆战力量,包括那一千多海军陆战队,已全部投入花县城外。
难道要让皇家海军那些宝贵的水手、炮手、轮机兵,抛弃他们倚仗的巨舰利炮,拿起步枪刺刀,上岸与如狼似虎的西军步兵肉搏?
这简直是拿帝国的荣耀开玩笑!
即便他们肯,区区两千余人手,又如何突破西军严阵以待的坚固防线?
思前想后,唯一可能扭转战局的外力,只剩下濠镜澳,那七千余高卢陆军了。
叶明琛命陈桂籍在城内大肆张贴告示,紧急招募青壮乡勇,哪怕只为虚张声势,壮壮胆气。
随后,他便与面色铁青的包麟爵士一道,匆匆赶往城内的高卢领事馆。
领事洛朗的态度,与他们上次会见时,已是天壤之别。
无论叶明琛,如何剖析唇亡齿寒的道理,包麟如何以帝国信誉担保,许诺事后重谢。
甚至当叶明琛,几乎咬牙许出天文数字的军费承诺时。
洛朗仍然悠闲地晃动着杯中红酒,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仿佛在看两条在岸上扑腾待死的鱼。
“亲爱的总督阁下,包麟爵士,”
他放下酒杯,双手优雅地一摊,做出一个爱莫能助的姿态,
“我深切理解二位眼下的困境。但是,我国皇帝陛下,已有明确谕令抵达远东。”
“严禁我军与西军发生任何形式的冲突,以免破坏高卢国与西王府之间……嗯,非常融洽的友好关系。”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
“况且,目前安南局势持续紧张,屡屡发生迫害我高卢传教士的恶性事件。”
“驻濠镜澳的陆军部队,已接到命令,即将登舰,在海军配合下,南下岘港,以保护我国在安南的合法权益与侨民安全。”
“军队开拔在即,实在无力再北上支援。”
总之一句话:借兵?绝无可能!
叶明琛的心,直直沉了下去,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他彻底明白了。
精明的高卢人,眼见战局逆转,西军胜券在握,联军败局已定,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袖手旁观,甚至乐见其成。
指望他们为了不列滇人和自己,去与风头正劲的西军拼命?
这是何等的荒唐!可笑!
包麟爵士的脸色,同样难看至极。
他太清楚两国的明争暗斗,高卢人巴不得看不列滇人,在远东栽个大跟头。
此刻让他们出手相助?无异于与虎谋皮。
以两国数百年来的“友谊”而论,对方此刻没有落井下石,便已算仁至义尽了。
最终,两人只能带着满腹的失望,默默转身,离开了那间充斥着红酒与香水气味的客厅。
身后,高卢领事馆厚重的大门,“哐当”一声沉重地关上,清晰地隔断了最后一丝希望。
城外的西军阵地上,炊烟袅袅升起,士兵身影隐约晃动,显得从容不迫,好整以暇。
而城内的总督衙门,却已彻底被惶惶不可终日的巨大恐惧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