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上午的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过了午后,雨势反而更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雨水恣意流淌,将官道泡得泥泞不堪。
三华村,就静卧在前方的道旁。
五六百户人家的规模,青瓦泥墙,在此地算是个大镇甸。
战火蔓延,多数人家已逃难离去,留下许多空屋。
这些空屋,如今被不列滇人征用,堆满了从五羊城运来的粮秣、弹药、医药等物资。
官道就从村中通过,运输方便;空屋众多,利于存放;距离花县激战的前线有三十里,足够安全。
不列滇的詹姆斯·格兰特中将便亲自指定,将此处,设为联军前线后勤的总补给站。
所有从五羊城北上的物资,都需先在此汇集,
再依据前线消耗,由民夫及骡马队,运送挑过去。
西军第四军第十师第八十二团一营先锋连连长葛从周,领着他的一百多名战士,悄无声息地,摸到了三华村西南二里地的西华村。
西华村很小,只十几户人家,像是三华村附属的村落。
村里静得只剩下雨声,大部分村民早已避祸离开,空屋在雨水中默然伫立,透着萧索。
葛从周令士兵们,隐在屋后、墙根,借地势遮挡,避开三华村方向的视线。
他自己则与军法官郭玮和通讯员小王,弓着身,疾步走到村头的一棵老榕树下。
榕树的气根密集成帘,挡住了绵密的雨丝,也遮蔽了他们的身形。
他举起那架配发给先锋连的黄铜望远镜,用袖口用力抹去镜片上的水汽,凑到眼前,向三华村望去。
村子外围,数百名华人民夫,正顶着大雨,吃力地夯打着木桩,构筑一道新起的栅栏。
几名旧朝胥吏戴着斗笠,披着油衣,在一旁指手画脚,尖厉的呵斥声,穿透雨幕,隐隐传来。
官道上,扛木材、挑砖石的民夫络绎不绝,像一群忙碌的蚂蚁,在泥泞中艰难跋涉。
村口立起了一座新修的哨塔,约两三丈高,上面影影绰绰,站着个持枪的人影,那醒目的红色军服,正是不列滇士兵的标志。
葛从周缓缓调试望远镜,甚至能看清了,那哨兵被雨水和无聊,浸泡得呆滞的眼神。
“连长,洋鬼子有防备了。”
通讯员小王压低嗓子,声音里带着年轻人掩饰不住的紧张。
郭玮没吭声,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他的目光扫过村外那些麻木劳作的民夫,又投向村中几处冒着微弱炊烟的房屋,心里默默计算着,敌人的兵力分布和可能的薄弱点。
葛从周放下望远镜,低头思索起来。
他是川省叙州府人,一口川音至今未改。
今年刚满二十四,可风霜硝烟,早已把他的面容磨砺得粗糙不堪,看上去倒像是三十往上。
他接到的军令清晰而坚决:
二十八旅,务必在今日拿下三华村,拿下这个补给中心。
他的先锋连,就是全旅最锋利的刀尖。
主力,就在身后几里外等着他们的信号。
时间,是此刻最要命的东西。
“小王,”葛从周转过头,语气没有任何犹豫,
“你立刻回去,向旅长报告这里的情况。”
“就说我们准备进村,请求主力尽快跟进支援。”
“是!”
小王利落地应了一声,把背上蓑衣裹得更紧些,
猫着腰,像只狸猫般,迅速消失在迷蒙的雨幕,与错落的村舍阴影里。
看着通讯员消失,葛从周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退回村落,走进旁边一座低矮的土坯房。
他蹲下身,捡起地上一根枯枝,用力在尚算平整的泥墙上,划刻起来。
树枝划过土墙,发出“沙沙”的轻响,留下歪斜却清晰的字迹:
「老乡,你们的东西,被西军第四军第十师八十二团一营一连征用,解放后,找西王府衙门赔付。连长葛从周。」
写完,他丢下树枝,对围拢过来的战士们说道:
“都把枪背在蓑衣后面藏好。从这屋里,还有旁边这些空房子里,找点家伙拿在手上。咱们,今天就冒充民夫,混过去!”
战士们闻言,互相看了看,不少人脸上露出迟疑。
军中律令森严,不得擅取民物,即便是无人之屋!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军法官郭玮。
郭玮面色沉静,他走上前,弯腰拾起葛从周丢下的那根树枝,走到墙边,
在“葛从周”的名字后面,稳稳当当地添上了五个字:「军法官郭玮。」
笔迹沉稳,力透泥墙。
这个动作,无声地宣告了共同的责任。
写完,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都听见连长命令了。”
“除了这面写了字的墙,不得破坏以外。屋里院外,能找到合手家伙的,都拿来用。动作要快!”
命令得到军法官的确认,战士们再无犹豫,立刻分头行动,涌进空屋和邻近的几间房子。
片刻之后,再出来时,模样已大变。
有人肩上扛着扁担,有人手里提着箩筐,有人拿着锄头、铲子,还有人搬来了歪斜的门板、甚至厨房里烧得半焦的柴火棍。
几名年轻的小战士,实在找不到顺手的,索性跑到院边,手脚麻利地拆了一段竹篱笆,抽出最长的竹竿,得意地扛在肩上。
转眼之间,这一百多名西军精锐,形象大为改变。
乍一看去,活脱脱就是一队奉朝廷命令、前往工地干活的苦力民夫。
葛从周仔细看了看自己的队伍,满意地点了下头。
他拿起那根从空屋里找出的扁担,在手里掂了掂,顺势往肩上一扛。
“走!”他低喝一声,率先迈步,走出了寂静的西华村。
一百多人,扛着五花八门的“工具”,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沿着官道,向三华村走去。
雨丝密集地打在斗笠和蓑衣上,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
他们的步枪、转轮手枪和刺刀等物件,都被巧妙地藏在宽大的蓑衣之后。
远处望去,在烟雨朦胧之中,这支队伍与官道上其他零散、疲惫的民夫队,并无其他两样。
两里地的路程,不一会就走到。
越靠近三华村,官道上的民夫就越多,他们大多神情麻木,眼神空洞,只顾埋头赶路,无人去留意身边突然多了些什么人。
葛从周他们,就这样顺利地混入了这股灰暗的人流。
偶尔有民夫抬起眼皮,瞥见他们。
虽作民夫打扮,但蓑衣边缘,偶尔会露出一角统一的黄色军裤;
斗笠之下,是几乎清一色的、透着精悍之气的寸头。
而且,全是些正当年的棒小伙。
脚步沉稳,腰背挺直,与周遭那些面黄肌瘦、神情畏缩麻木的寻常民夫,迥然不同。
看到这些,周围民夫拾起的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惊疑,随即又迅速低下,无人出声,反而默默地让开位置。
当他们之间目光偶然交汇时,那里面混杂着畏惧、困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压抑着的兴奋与期盼。
正行进间,一个穿着同样破旧蓑衣、头戴斗笠的民夫,不动声色地凑到了葛从周身边。
他嘴唇几乎没动,声音压得极低,像一阵风,钻进葛从周的耳朵:
“同志,我是军情局‘暗桩’三组组员,代号‘泥鳅’。奉命在此接应。”
他说话时目光,并未看葛从周,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前方和周围。
“村里驻扎着不列滇一个整团,都是本土兵,人数过千。这会儿,大部分都在村里房子里躲雨休息。”
葛从周面色如常,肩上的扁担,甚至没有一丝晃动,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他同样目视前方,低声问道:“团指挥部,在哪个位置?”
“泥鳅”的声音依旧细若游丝:
“村中最大的那座祠堂,门口有带旗的岗哨。我认得路,一会带你们去。”
葛从周不再多问,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好。”
“泥鳅”会意,不再言语,紧了紧肩上的蓑衣,重新汇入前方涌涌的人流,仿佛只是一次不经意擦肩而过。
雨,还在下。
队伍,继续在泥泞中,沉默而坚定地向前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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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大佬,早上有事耽搁了,乌鸦抱歉。)